疫情期间居家笔记:现代人何以不再以观灯为意
梁东方
疫情期间封闭在家,养成了临窗而望的习惯。奇特的是,白天的街市上空雾霾依旧,甚至比禁足禁车之前还更严重。夜晚的城市,虽然噪音污染大大降低,但是路灯、广场灯、装饰灯依然亮如白昼,过度用光、光污染问题并未改变。
在过去的时代里,在农业时代里,夜色中的大地上,点点灯火是予人以温暖的存在,灯塔、鱼火之类的意象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工业化,过度工业化以后,灯火骤然增加连成一片,这种黑暗的大地上的一点灯火的诗意也就随之消失了。非但户外失去了黑暗的主体,连屋子里在入夜以后如果不用上厚厚的丝绒窗帘也还会有外面的路灯和对面楼上的灯光以及街头的广告灯、高架桥之类的公共建筑上的装饰灯照进来,使人不能产生以往人类在暗夜里那样充分的褪黑素。至此灯光已经成为一种光污染,也就再无美感可言了。
然而现代社会,出现了一种根据卫星地图上灯光亮度的范围与程度判断一个地方的发达水平与发展速度的做法。这种发展主义的判断角度,完全忽视了光污染的存在,忽视了人们在这样方圆成百上千公里的范围内的强光度过整个夜晚的不健康因素,而一味沉浸在盛大与繁荣的发展主义的欢欣里。
但是还有一种情况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疫情期间,生产停滞,整个社会经济踩下急刹车,人们封闭居家,所有过去可能不亮灯的窗口也都亮起了灯光;这时候如果从卫星角度俯瞰,或许还是这一带灯火通明的程度更高了,但这恰恰又已经是经济停摆、整个社会被按下暂停键的表征呢!
曾经在黑暗的大地上行走,远远地看到墨色稍浅的天边有一点点星火,那是某个单独的人家!这让在黑暗中无声地跋涉久了的心中,充满了温暖的、让人渴望的诗意!
曾经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驱车奔驰,在窗外匆匆的只有车灯反光的视野里突然有一线灯光,一个挨着一个,在黑暗中如一列闪光的珍珠,指引出了道路的方向。一时间竟有一种从太空俯瞰人类的情怀。
据说看灯光的最好时机,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都开始向着工业化的方向前进,但整体上没有过度的光源,世界还在亘古以来的明亮就是明亮、黑暗就是黑暗的昼夜分明之中。那时候的光还是令人向往的。
很多动物都有趋光性,在黑暗中有光芒出现,对于动物的身心影响都是很大的。傻狍子看见灯光突然就呆住了、不跑了,飞蛾扑火不计代价,当然它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代价;人类在第一次使用电灯的时候的欢呼雀跃,在全球范围内都非常类似:集体惊喜进而欢呼。在漫长的没有电力的时代里,青灯如豆也已经是一种令人瞩目的光源,篝火鞭炮的光与焰火的光,就更是表达欢庆心情的直观形式。
各个民族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与夜晚的光源有关系的节日形式,比如西方点上南瓜灯的万圣节,比如我们的正月十五灯会。一直到上个世纪末,各个城市的灯会、灯展还总是会人头攒动,防止踩踏始终是组织活动方的重中之重。不过随后在不长的时间里,不知不觉中,人们就大多失去了那样观灯的热情。
正月观灯曾经是中国漫长的传统,何以骤然衰落?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过去的人们生活在黑暗里,尤其在冬天更是生活在早早就黑、很晚才亮的黑暗里,对光明有急切的渴盼。这是人们追逐灯会的最大基础。加上冬天大家都猫冬,灯会是一种公众聚集的好形式,人们也都怀着一种群体生活中互相见面的本能需求。
观灯不仅是看稀罕,不仅是看各式各样的灯怎么在自己的范围内将黑暗击退,同时也因为人们的普遍参与而成为一种人际交往的机会。事实上正月十五的灯节,是一次人员流动的过硬理由。无数人和人之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以观灯为共同行为的交集中,《红楼梦》里观灯走丢了孩子;《水浒传》里利用观灯的机会混进城去,《三言二拍》中因为观灯而成就一段露水姻缘,便都是有意无意之间的一点反映。
如果把后来的晚上看露天电影看做一种泛化的、日常化的观灯的话,那时候人们聚集的机会就远远多于古人了。尽管当时社会管制严厉,互相盯防成风,但是毕竟是多了很多互相望见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为偷盗之类的不法行为制造了方便,也为交流提供了更多的可能。由是,看露天电影成为点缀在百姓日常生活里的频繁节日,成为好几代人永恒的记忆。
电视普及以后“观灯”挪到了室内,挪到了封闭的家庭里,观灯便失去了陌生人聚集的特征,失去了形式,变成了专注于灯光所映照出来的内容进行自娱自乐。至今很多家庭已经舍弃了电视,人们转而专注于电脑和手机这样的更方便、更自我化的“观灯”形式,早已经没有了茫茫大地上一盏孤灯的诗意场景与灯塔效应。这还并非最重要的损失,更严重的后果是人们因为殊少经验,所以也就再不以那样的“指路明灯”式的意象为意,从而普遍失去了一种审美的可能性。这是现代人现代生活,比诸过去的人过去的生活之损失中,小小的一种。
令人唏嘘的是,这样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甚至从未觉察的所谓损失,即便是疫情这样的急刹车式的停顿,也已经再难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