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门客录

很显然,贾雨村没有住客店的钱。书中对贾雨村的定位,是个穷“儒”。
“儒”字很重要,再穷也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贾雨村有学问吗?有。从甄士隐、林如海、贾政这三个读书人对他的看重,就可以证明他有真学问。
但是如果他没有遇到甄士隐,一直攒不够进京的路费,那该怎么办呢?
又或者,他进京了却没有考取,路费也花完了,那该怎么办呢?
贾雨村其实是没有退路的。
读书的人,他们从小的目的就直奔着学而优则仕去的。一般看不上其他职业,也不会农工商。仕途走不通的话,他们怎么谋生呢。
有人就会选择去做清客相公。
这是个很特殊的群体。
他们可以看起来很体面。平时可以出入公府侯门,毫宅大院,可以琴棋书画,谈讲学问,可以衣着光鲜,纤尘不染。
总之,读书人的架子不倒,不跌了读书的份儿,不枉了读书这么多年。
走过朱红大门的时候,看起来也是盈盈公府步,自己也有一瞬的恍惚,像做了官的样子。
就当骗骗自己也好。
但终究是凑趣帮闲,主不主,仆不仆。红楼梦中作者又给了他们那些尴尬的名字,沾光,擅骗人,像一抹涂在鼻梁上的白色油彩。
这些清客相公,真的就那么不堪吗。
其实,清客相公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也不是会阿谀奉承就行的。凑趣其实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儿,凑趣凑不好,往往就成了没趣。
关键在一个“凑”字。主家一伸懒腰,你就能凑个靠背,主家一抬脚步,你就能凑个台阶,主家一有想法,你就能凑个话题。
还要凑的清雅,凑的自然,凑的理所应当,凑的完全不显奴气。
比如贾政骂宝玉不读书,清客们说不过三二年就可显身扬名,蟾宫折桂,这些都是平庸的套话,上不得凑坛的。大观园题对额,清客们的表现才是最突出的,才是凑趣凑出了高水准。
大观园题对额,看似众清客们一直都在夸赞宝玉,其实更体现了众清客们自身的文才高低。
因为如果你不足够内行,就不知道哪句该夸,该夸到什么程度。是微微赞美,还是为其倾倒。
就像赛场上,不是所有的球都能喊好球,像贾政这样的行家会以为你在喝倒彩。
不懂装懂的人不可能掌握好这个度。
比如宝玉那句有凤来仪,清客们的反应是:“轰然叫妙”。
“轰然”是没有时间差的,不约而同,非常整齐,意见一致,那是因为大家都被这四个字惊艳了。
如果你没有这种第一反应,那就说明你没有领略到这四个字的妙处。贾政就不说,只怕其他清客先就看你不起。
“轰然”中没有你的声音,说明跟不上节奏,像队形队列中向左转向右转转错了方向,又显眼又尴尬。
当天的同样例子很多,举此一例足矣。
门客和门客,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雨村这个人,假如当初他考不中进士,又花光了路费,无亲眷无田产,只好凭腹中几两墨水,去人家府上做个清客相公,总好过卖字撰文,何况在庙中寄居也不是长久之计。这类属于穷门客,这在贾府门客中,估计占大多数。
读书人总是有几分迂傲,毕竟谁有个几亩薄田可收五斗米,也不愿意轻易去折腰。
还有一种门客,他们自己有一定的经济条件,做门客,只是一种依附,一种借势。
比如门客中,有个叫程日兴的人,他是做古董生意的。薛蟠过生日,他送的寿礼非常新奇,呆霸王不擅描述,只好语言加手势,但可以看出他的欢喜:
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
薛家是皇商,他家铺子里什么货物都齐全,小到棒疮药,大到棺材板儿,土到螃蟹,贵到人参。所以要想礼物入薛蟠的眼,确实要费一番心思。程日兴非常聪明,知道任何物品,对薛蟠来说都不稀奇,没必要从贵重上下功夫,所以他从个头上下功夫,不过是鱼肉瓜藕,他选的点,就是个头极大,是一般见不到的那种大。
薛蟠果然被这份“大”礼唬住了,唬得要找一个有福气的人和他一道吃这些罕物。
这个程日兴,就属于富门客,自己有家业。他做古董生意需要结识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于是在贾府做清客相公,就为着开拓财源。他为什么给薛蟠送寿礼?因为薛家开当铺,当铺里自然好回收古董,这是他的业务范围。
那么一个铜臭商人,凭什么能入贾政的眼,能成为清客呢?在惜春画大观园,说到要请教行家的时候,宝玉曾说过一句:
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
能让宝玉以“绝技”二字相评,可见早是到了登堂入室的水平。原来不想做画家的古董商人不是好清客。
其实宝玉当时还提到另一个擅画的人:
詹子亮的工细楼台极好。
修建大观园的时候,也有两个清客参加,给大设计师山子野打下手。
这两个人是詹光和程日兴。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不是别人呢?因为这两个人都会画画,都是美术系的。大观园的建筑风景布局,懂绘画的人才能有这个审美。
所以我认为,詹光,字子亮,这是同一个人。这个擅长画工细楼台的人,参与了大观园的修建工作。
可见曹公有多么细节控。
贾政养着这么多清客,也不是只为谈讲学问,听他们溜须拍马。
在红楼梦第十六回,贾蔷去姑苏采买小戏子,割聘教习,就派了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和他同去。
贾琏质疑贾蔷的能力,说采买这种事情,里头大有藏掖的:“你可行么”?
也是,贾蔷长了十六七岁,估计连远门都没出过,更别说办这样几千两银子出入的大事了。
凤姐说:
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
看来贾蔷只是个公司代表,跟着签字的。真正做事的另外有人,那么谁去讲价钱,谁去会经济呢?自然是跟去的那两个清客相公。
不然,你以为派他们去姑苏公费旅游么。
没有人比清客相公更适合去做这个了。如果是贾府主子去,可能完全弄不懂行情,被人家狠宰一刀。如果是派赖大林之孝,一则他们事情忙走不开;二则派个下人去谈生意也不够体面,显得贾府没人,哪怕是大管家也不行。
清客相公们就不同,他们是读书人,从身份上就让对方不敢小觑。因为在普通大众的认知里,喝过墨水的人总是聪明的,总是不好糊弄的。再则他们其实出身社会贫穷层,对银钱比较敏感,砍价的时候也就舍得下刀。比如五千两银子,在贾宝玉听来没什么概念,在清客听来就要了命。再比如百八十两银子的零头,在贾琏可能觉得不多,在清客们这或许就是一年的收入 ,所以他们更可能寸步不让。
如果贾雨村这样的人沦落到去给人做清客相公,他能甘心吗?
按理说是不甘心的。我曾经网上看到一张图,说某学校装修高中楼,有工人在黑板上留下几行字:
“我也想读书”
“不想干苦活”
这位装修小哥也不甘心,但写完这两句话,他也只能重复干他的苦活,搬他的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许这辈子都未必有转机。
如果不是皇上忽然起复旧员,贾雨村也许只能做一辈子家庭教师,也就相当于师爷或幕僚。
在葫芦庙寄居的贾雨村是骄傲的,面对甄士隐的赠银,他不过略谢一语,并不在意,仍是吃酒谈笑。

那时候,他年轻。
等做官丢官,得意失意,几番辗转之后,在林家做西宾的贾雨村,早已不复葫芦庙的疏狂。对帮他的林如海,态度已经变成:一面打恭,谢不释口,唯唯听命。

世路无情,磨去狂生几多棱。
如果皇帝永远都不起复旧员,贾雨村再过上几年,他弯腰的度数,堆笑的表情,和贾府的那些门客,将会越来越看不出区别。
就像我们某个夜深人静,偶然翻检那些年少轻狂,踌躇满志的时光,也会觉得那么遥远。再自顾当下圆融世故、持重老成的自己,哈,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的在改变。
曾经的一襟风月,如今的一襟风尘。
也许我们和那些清客也没什么不同。窄窄一条路,走着走着,谋着稻粱,慢慢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茫然四顾,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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