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27)——为了一条坡道

  羊肉胡同132号要拆了盖楼房。1986年6月的一天来了两个年轻人,自我介绍是北京市畜牧局劳动服务公司团支部书记和委员,来了解情况。

  你们带来了这个好消息。将来有个两居室,就可以用来做病残青年图书馆、俱乐部活动室了,我们可以搞座谈、讨论、咨询、音乐欣赏,甚至生产自救。你们真是干了件好事啊!

  两位年轻人也热情地说:我们团员也来参加俱乐部的活动行吗?

  当然!

  两年轻人在这一带了解情况,也常来这小屋聊天,还给我炒菜做汤。接着搬迁动员大会,邻居给我带回一本《拆迁法》,仔细研读,对照自己的情况,觉得没有什么困难。几天后,三位工作人员来谈签订搬迁合同的事,询问有什么要求。我说:我长期瘫痪,独自生活,需要用轮椅,住房关键是要有无障碍,就是厕所要有能坐的便具,通室外要有方便轮椅出入的坡道。周转房也同样,如果能在城里,更便于亲友照顾。工作人员很客气,表示理解、同情,回去汇报,研究,尽量给予照顾。我开始搬迁准备,请亲友来打包生活物品,残疾朋友把书籍装箱。大家动作很快,一周之内就四壁腾空,二十几个书箱垒着随时待命出发。正好建筑设计院所长等人来,谈到建工部正拟发无障碍建筑规范。我想,社会对无障碍还缺乏认识,甚至许多人都还不知道无障碍是怎么回事,我应当给畜牧局写封信,介绍无障碍,特别是居家无障碍的内容,楼房设置坡道的重要。

  不久,工作人员再次登门,说话的口气竟严厉起来:《拆迁法》看过了吧?你一人居住只能一居室,马桶、坡道解决不了,周转房城里绝对没有。过渡房马桶、上下水也解决不了,人家不让安。

  全部条件都被否了。我一时还傻愣愣地问,没有马桶和上下水,我一个人怎么生活?没有坡道我怎么出去?

  我们按《拆迁法》办事,你的问题找民政部门解决。

  你们盖楼为什么让我找民政部门?再说,我的条件都是现有的生活条件,并没要求特别照顾呀!

  我们研究的结果已经告诉你了,你不要无理取闹。准备好了我们派车给你搬。

  三张冰冷的面孔离开了,不容我再有任何的解释和说理。我两眼发直,望着他们去的那个方向,气堵在胸,呼吸困难。孤零零躺在床上不能动,任泪流满面。没有马桶,没有上下水,没有坡道我怎样独自生活?怎么拆迁是拆得使人无法生活呢?这样的城市建设岂不是倒退吗?这样搞拆迁不是欺负人吗?怎么反而说我无理取闹了呢?

  我不想当“钉子户”,可这样的拆迁安置无疑将摧毁我独立生活最起码的条件。这是一个人的生存权利,当这人除了独自生活和残疾这个标签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这个权利是何等的坚强,我不能任由人毁了它。给市长、市民政局、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北京市残疾人协会写信,反映情况,申诉权利,请求帮助。邻居们陆续迁走了,李大妈、沈大婶挥泪道别,他们帮不了我。周边开始拆了,唏哩哗啦砸玻璃的声音,烟尘透过缝隙弥漫入屋,碎砖烂瓦堵到屋门口。我如困兽,但我不能妥协,妥协只有死路一条,要生存,就必须为权利而斗争。夜色中,残墙断壁恶狠狠地立在周围,呼啸的风从拆通了屋顶和没遮拦的四周灌进屋来,我仍在赶译《康复》一书。

  同学们来了,为我四处奔走呼吁,残友们来了,组成救援小组,帮助我与拆迁单位抗争,他们和我坚强地站在一起抵抗这不合理的拆迁。小卢、小阮、小兰几个女同胞,自己行动也非常不方便,却轮流来陪伴、照顾我。小兰一直在父母的加倍呵护中长大,此时却义无反顾地加入照顾我的行列,买菜、做饭、洗衣。她拄着拐行走在废墟上,被破砖瓦绊倒,膝上鲜血淋淋,仍不吭气坚持着。天寒地冻,在四面拆通的小屋,室温只有四度,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仍挡不住寒气逼人。她两脚长满冻疮,我将它们搂在怀里,禁不住地暗自流泪。除夕的晚上,残友们在这废墟上的小屋里聚会,我们依然要逗咳嗽,蔫哏,海话,拍照,聚餐,互赠礼物,尽情开怀。小屋里高潮叠起,大家直至辞岁的鞭炮声响起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因为有这些生死与共的朋友,我获得坚持的力量。

  抗争,协调,坚持了半年多,拆迁办终于松了口。

  一天,来了一位自称是经理的人。进门就说:你的要求是合理的,残疾人应该照顾嘛!给你楼房一层两居室,提供无障碍;过渡房塔院旅馆,房里装马桶、上下水,屋门口修个长长的坡道。怎么样?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说!走时还留下名字和电话。

  这是我应当拥有的权利,却被理所当然地长时间剥夺,争取权利被视为无理取闹,终于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权利了,又被冠以照顾之名。什么悖论?!想听我感谢的话么?对不起,一句也不能说给你听。权利不应当是他人的权力,不是哪个人的恩赐,不是谁给予的照顾。争取权利,不是靠乞怜获得,不能等待权威的施舍,要靠自己主动而且持续地伸张。我争得的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我还要以此为残疾人争取更大的权利。

  两年后楼房盖起来了,我拿到羊肉胡同120号南楼511号,二居室。阳台,充足的阳光,抽水马桶,上下水。想起在平房的时候,凌晨四时惊醒,听到嘀哒嘀哒声响。是屋顶漏雨了,正好在书桌的上方。桌上有书,还有俱乐部的文件,糟糕,昨天残疾朋友送来准备义卖的剪纸工艺品也放在桌子上,虽然有塑料袋套着,但都没有封口,如果进水损失就大了。还有电视机也怕水呀,我得挣扎着起来。不能起。抓起手帕掷过去,够不着,再丢过餐巾、枕巾,手边能抓得到的东西。手臂无力,达不到桌面。我期盼着有人来,会不会有邻居听到大雨声想到独自的我可能会遇上麻烦,打开我的房门,帮助陷入窘境的我?但不可能有人来,凌晨正是好睡的时候,我也无力喊叫,只能靠自己独自奋战。我服下三倍剂量的兴奋剂,等待力量复苏。然后扯下睡衣扔过去,这次衣服到达落水处。等待能够起来,看桌面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水。幸好剪纸套在塑料袋里未进水,但文件、书报都湿了。我一件件擦干,展开放床尾上晾着。拿出家里能有的盆盆罐罐盛雨水,一时交响乐奏起。力已尽,伴随清脆的滴雨声瘫倒在床上,祈祷雨快快停。上午电话告诉居委会魏主任屋漏了的事,一会儿她带着维修师傅来,看到狼狈不堪的我心疼不已。可怜的,她说着搂住我,胖胖的身体贴着我瘦薄的胸,像哄婴儿似地拍着我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拍着拍着自己竟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我的境遇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原本就善良的魏主任此时更是任由自己的怜悯心泛滥,或许我的境遇与她经历的某些事对应上了,一时触景生情,似乎遇到麻烦的不是我而是她。没事了没事了,我反倒安慰起她来。现在这样的问题不会再有,但居室离地面却有八级台阶。拆迁单位没有按照合约修建坡道,我被困在笼子里了。

  站在阳台,连日大雨后放晴,连风也透亮了,一切气味,声响,色彩都鲜活透亮地涌来,个个带着笑。杜鹃热烈开放,全是红色花朵。头晕,稍心慌,如同微醉。不知该做什么,觉得如此明亮什么也不该做,只可与风,与花默语。天晴得连房间都泛着透清的蓝气,一阵一阵不知薄荷叶还是菊花叶的气息飘来。秋天也就到了,阳台对面的大椿树上一只小鸟用两种旋律鸣唱,一个旋律为三组音,一个是两组音,3,3,2,3,3,2……小二请单位的同事帮助安装了电锁,我可以躺在床上开门。在这个美丽的笼子,我扑闪着翅膀却飞不出去。屋子宽敞,其中一室作为病残青年图书馆兼活动室,但重残朋友上不来。他们在台阶下,我在台阶上,我们一同望阶兴叹。

  为了一条坡道,我从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找领导交涉开始,最后迫不得已上诉,官司又打了两年。已担任北京市残联副理事长的吕争鸣作为残联代表和我的代理人,康达律师事务所的刘凝义务做我的律师,北京市残联派人派车帮助我出庭。中级法院明确了被上诉方负完全责任,但却同意被告提出不能修坡道和换房难的理由,无视我出具建筑工程师提供的可修坡道的证明。判决被告给我装一部电话,每月电话基本费还得我自己负担。两年的坡道诉讼,在两级法院都胜诉,但我只获得形式上的胜诉,实际上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月饼来信说,坡道案结果虽不尽人意,但我认为,在目前状况下,已是比较好的结局了。人生有许多无奈,已作了最大努力,身心付出很多很多,这个结果毕竟是争来的,也算个小小的胜利吧。我看只有知足的份了。劝君一句话,把倒霉的官司丢到脑后去吧!该放松放松了,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干点儿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想点儿惬意的心愿,人生苦短,还有好多事要干。对于一些与付出的相比较而言很难达到的,甚至在现实情况根本达不到的目标,我们只好无奈地放弃。人生既要认真,又要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认真。不必把精力和时间甚至健康花在不值得花的地方。我这番话不知对否,因为我这个人随遇而安,胸无大志,缺乏奋斗精神,但是我是从心里希望你快乐起来。你的烦恼够多了,丢掉一份儿烦恼,就增加一份儿快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自由信上说,官司了结了,也了了你一件心事,了了你的幻想。结局虽然很不理想,但总不是最坏的,也只好认头了。至于一些内幕问题,更不必去生气,那是他们内部问题,与我们无关。与他们生气,太不值。这场官司,还由于你小有名气,又有残联支援,所以还有人去关心。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根本无人过问,只有自己解放自己,自己开脱自己。

  老边给我电话,我与小二的意见是见好就收。

  绅来,检查衣柜放置不够平稳,剪了张厚纸皮垫在柜子脚下,再晃晃,稳当多了。接着打开电视,图像有些雪花。他一边调整着天线,一边说,不修坡道最好,我还真担心你弄出个坡道来。后加的坡道坡度太陡,自己出门多危险呀。身体好才是关键,身体好了想出门就不难了。

  坡道官司,并不完全为我自己。两年的时间,跨《中国残疾人保障法》颁布、实施前后。残疾人住楼房出入障碍问题非常普遍,我原来认为,我的坡道案胜诉,修了坡道,既解决了自己的出入问题,又可以为残疾人提供一个落实残疾人保障法条款的先例,对《中国残疾人保障法》的实施是个促进。事实教育了我,《中国残疾人保障法》的实施是和我国法律的完善同步进行的,不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行使的法律不过是张纸,要实现保障法规定的残疾人的权利,还需要继续努力争取残疾人的合法权利的实施,更重要的是从根本上转变社会的态度。

  市残联段天顺主席来劝慰我说:孙恂,要乐观,要往前看。

  中啊,我说,应该乐观。

  《中国残疾人保障法》实施一年来,残疾人事业已纳入政府工作日程,无障碍条款落实也有可喜的成绩,公共环境无障碍有了很大的改善,天安门地下通道附设了坡道,许多地方修建了盲道,北京市残疾人活动中心的蓝图也是按无障碍设计的,现在又颁布了《中国残疾人事业“八五”规划纲要》,提出对《中国残疾人保障法》的行政措施。往前看,怎么能不乐观呢。但居住无障碍依然不能同步,随着城市房屋改造和人口老龄化,越来越多的残疾人和老年人,将因为楼房没有坡道而不能外出,不能参与社会生活。无障碍是残疾人平等参与社会的必要条件,不然,平等参与终不平等。我站在阳台上,伸长脖子,望不到胡同口,望不到玉渊潭,望不到三味书屋和美术馆,却好像看见三楼、二楼、一楼的窗口,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目光,也在怅然眺望,早暖的三月风是否也吹湿了你们的眼?

  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播出《生命之光——孙恂》,我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浆》,配音是童声合唱,至纯至美,我听着心热泪下。片尾,主持人白岩松说,希望楼前的八层台阶不再成为孙恂全面参与社会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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