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想起知青一段往事||蒙志军

作者:蒙志军

我在西郊四队做知青的时候,中苏边境虽然没有硝烟弥漫,但人人都能嗅到剑拔弩张的气息。基层实行民兵训练制度,每个大队都成立民兵营,虽说是营,但人数跟正规部队一个连的编制不相上下,百十人左右。民兵们半天劳动,半天训练,有时候劳动都免了,整天训练。队列、射击、投弹、拼刺刀,外加摸爬滚打,除了开坦克和发射炮弹,几乎陆军的训练科目都做了。我们四队十几个知青半数是民兵,整日跑去大队训练;半数不是民兵,依旧在畎亩间侍弄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蒋其苇眼睛近视,俞清身体瘦弱,我外八字腿型,都列入后一半。被选作民兵的,自然是政治条件和身体素质都过硬的人,而我等则仿佛驮行队伍里的羸马蹇驴,不受待见。不受待见也罢,日子总得继续,只是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了一股醋意。我开始写诗了,描述他们在训练时调侃女民兵的情景,诗中自然充满揶揄的意味。然后我将诗念给大家听,多数人一笑而过。身为民兵的郭纯却把我打了一顿,当然不是那种暴打,手下留情了,警示意味很浓。郭纯翩翩少年,有那种挥戈直捣黄龙的英武之气,还常常在抑扬顿挫的语言背后显露内心世界的丰盈博学,走到哪里都会招惹女孩子多看几眼。我被郭纯打了,却很开心,不是我阿Q精神太重,是我觉得他打我说明我的诗戳到了他的痛处。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有时候比之方天画戟一点都不逊色,可以直抵人的心窝。

冬天来了。村庄边被朔风吹拂的槐树枯枝吱呀有声,与远处传来的几声寒鸦鸣叫构成交响,大田里趴窝在地表的麦苗被厚厚的雪层覆盖着冬眠。冬天不仅带来了寒冷,也带来了一年中难得的闲适时光。我们在知青点下棋、打牌、吹笛子、拉二胡、读书、写毛笔字,正当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接到公社指令:上河工。队里要出三十名壮劳力,知青中除了参加民兵训练的人,几乎都排在名单上。民兵训练那边,还不可有丝毫懈怠,因为不仅中苏边境风声鹤唳,而且南方中越边境也常有边民冲突事件发生。要准备打仗的呼声很高。河工地点在西北方靠近淮阴县边界的地方,离西郊四队大约二十里地。我们到达那里时是一个傍晚,被安排在附近村庄一家农户的灶屋里,灶屋很大,麦秆铺在地上当床,住七八个人。麦秆跟稻草不同,稻草粗涩,而麦秆呈扁平状,表皮平滑,每遇光线照临,都会发出金灿灿的反光,煞是好看。住下之后,我心情有点落寞。平日在西郊四队,常常想家,而到了河工工地,我有点想西郊四队了,想队里憨厚的社员和顽皮的孩子,想队部前宽大的打谷场,想知青点周遭的每棵树。唐朝刘皂《旅次朔方》写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西郊四队就是我的并州。
那次河工并非开挖一条新河流,而是在旧河道清淤。每天东方露鱼肚白就上工,晚上掌灯时收工,三顿饭都是在做工的间隙享用的。工地上真是壮观。十里河床排满了人,每个大队分段包干,有的大队还带了旗帜,插在显眼的地方,风一吹就飘荡起来。劳动者有人喊号子,有人吹哨子,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我负责挖淤泥,将其放在很大的布兜上,然后由其他人抬走。淤泥早冷成铁板似的,要先用铁镐将其斫成小块,才好开挖。不多时掌上起了血泡,钻心地疼。看看其他人,手心都有厚厚的老茧,相安无事。除了血泡,就是劳累,一天下来,腿上酸麻难忍,腰都直不起来,真想就地躺平睡一觉。不过坚持两天就好多了。工地上的伙食倒是可圈可点。队里专门派了厨师,还几乎每天用手扶拖拉机运送粮油菜肉。厨师就在我们住的灶屋烹饪。红烧肉炖茨菇几乎是每日必备菜肴,有时还有土豆烧牛肉,带鱼像水桶上木板样厚实,我记得还吃过一次软兜长鱼,大冬天,不知长鱼哪里来的。看来饫甘餍肥未必是裙屐少年或者闺阁丽人的专利,如我般舆台皂隶,也可在享用美食中获得快乐。

四五天以后,我对工地上夙兴夜寐、胼手胝足的劳动生活已经基本适应,但是有一点让我不能忍受,就是身上奇痒。估计地铺上有跳蚤,还跟自己皮肤干燥有关。我跟蒋其苇和俞清说了这事情。蒋其苇说他好多天没有用热水泡脚,踝关节酸疼得厉害。俞清想了想,坚定地说:“回家打浴。”俞清是苏州人,冷不丁冒出半句吴方言,“打浴”跟广州话“冲凉”是一个意思,就是洗澡。那天吃完晚饭,我们三个人悄悄溜出了住地,准备回到知青点洗个澡再赶回工地,不耽误第二天的河工。劳累了一天后再走来回四十里的夜路,就为洗个澡,这澡对于我们似乎太过奢侈了些。沐浴使人在尘垢和洁净之间作出选择的同时,获得润泽和爽滑的享受。早期人类将沐浴作为祭祀神灵和祖先的必要条件,沐浴是颇具仪式感的行为。我们刚刚踏上行程,天就开始下雪了,路泥泞起来。但雪花很快就将路面覆盖了,走上去有一种绵软的感觉。雪越下越大,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没见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估计就是眼前的景象。硕大的雪花有时静静地飘落,有时被风裹挟着四处飞舞。迷蒙中道路和原野是连成一片的。朔风在半空中呼呼作响,像飘荡在草原上的长调,不绝如缕。我们艰难地往前行进。俞清说他的脚窝里灌满了雪水;蒋其苇的眼镜数度掉落在雪地上;而我摸一下手背上的冻疮,依旧坚硬。我们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接近西郊四队。雪变小了,眼前已是银世界玉乾坤,雪光将夜晚照得透亮。远天在沧溟杳渺中更显得空灵和寂寥,而近处被雪覆盖的村庄越发恬静和温馨。流眄尽是风景。我感觉能消受此等眼福是我生命中的幸事,并且足以抵消没能去大队参加民兵训练所带来的缺憾。我们走进村庄往知青点靠近,有狺狺犬吠之声响起。“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当我们洗完澡重新踏上返回河工工地的行程时,已过了三更天。雪又开始大起来。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只有雪花在旁若无人地跳着自己的舞蹈,有时是婉若游龙的惊鸿舞,有时是疾如风电的胡旋舞。风雪没有影响我们沐浴后的愉悦心情。一路载笑载言。蒋其苇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堆雪人,将雪人塑成弥勒佛的形象,再用树枝在旁边的雪地上写下:“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后来想想,世间可笑之人其实就是自己。俞清则唱起了《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让人想起杨子荣匹马单骑,穿越林海雪原,独闯匪巢威虎山,可谓气贯长虹。我给二位讲了个小故事:东晋时大将军谢安冬日家庭聚会,窗外落雪,因问晚辈:“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朗的说法稍嫌牵强,谢道韫的比喻深得谢安赞赏。后人称谢道韫“咏絮之才”。就这样我们兴之所至,无所不谈,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住地。那一夜我们几乎没有合过眼。天亮后又跟大家一起往工地开工了。

十几天的河工结束后,我们回到知青点。大队民兵也结束了训练,中苏边境的紧张气氛已缓和许多,尽管中越边境还时有事端,但民兵开赴前线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郭纯问河工工地上有什么新鲜事,蒋其苇向他讲述了工地上伙食情况及那个雪夜我们回来洗澡的经历。郭纯说早知道如此,他就不去参加民兵训练,跟我们一起上河工去了。后来我听人说,在所有的农活中,上河工是最辛苦的一种。我感觉确实辛苦,但这辛苦中也有乐趣。河工因为劳动场面的壮观和劳动强度的巨大,使人对改变世界并且发掘自身潜能产生超乎寻常的自信。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耕地插秧、施肥除草、收割脱粒,都不是什么难事。

作者简介

蒙志军,清江浦人,家住大闸口南侧轮埠路。曾下放清江市郊区公社西郊大队,也曾任教于清江四中,又在广东珠海做公务员多年。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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