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想起知青一段往事||蒙志军
作者:蒙志军
我在西郊四队做知青的时候,中苏边境虽然没有硝烟弥漫,但人人都能嗅到剑拔弩张的气息。基层实行民兵训练制度,每个大队都成立民兵营,虽说是营,但人数跟正规部队一个连的编制不相上下,百十人左右。民兵们半天劳动,半天训练,有时候劳动都免了,整天训练。队列、射击、投弹、拼刺刀,外加摸爬滚打,除了开坦克和发射炮弹,几乎陆军的训练科目都做了。我们四队十几个知青半数是民兵,整日跑去大队训练;半数不是民兵,依旧在畎亩间侍弄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蒋其苇眼睛近视,俞清身体瘦弱,我外八字腿型,都列入后一半。被选作民兵的,自然是政治条件和身体素质都过硬的人,而我等则仿佛驮行队伍里的羸马蹇驴,不受待见。不受待见也罢,日子总得继续,只是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了一股醋意。我开始写诗了,描述他们在训练时调侃女民兵的情景,诗中自然充满揶揄的意味。然后我将诗念给大家听,多数人一笑而过。身为民兵的郭纯却把我打了一顿,当然不是那种暴打,手下留情了,警示意味很浓。郭纯翩翩少年,有那种挥戈直捣黄龙的英武之气,还常常在抑扬顿挫的语言背后显露内心世界的丰盈博学,走到哪里都会招惹女孩子多看几眼。我被郭纯打了,却很开心,不是我阿Q精神太重,是我觉得他打我说明我的诗戳到了他的痛处。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有时候比之方天画戟一点都不逊色,可以直抵人的心窝。
四五天以后,我对工地上夙兴夜寐、胼手胝足的劳动生活已经基本适应,但是有一点让我不能忍受,就是身上奇痒。估计地铺上有跳蚤,还跟自己皮肤干燥有关。我跟蒋其苇和俞清说了这事情。蒋其苇说他好多天没有用热水泡脚,踝关节酸疼得厉害。俞清想了想,坚定地说:“回家打浴。”俞清是苏州人,冷不丁冒出半句吴方言,“打浴”跟广州话“冲凉”是一个意思,就是洗澡。那天吃完晚饭,我们三个人悄悄溜出了住地,准备回到知青点洗个澡再赶回工地,不耽误第二天的河工。劳累了一天后再走来回四十里的夜路,就为洗个澡,这澡对于我们似乎太过奢侈了些。沐浴使人在尘垢和洁净之间作出选择的同时,获得润泽和爽滑的享受。早期人类将沐浴作为祭祀神灵和祖先的必要条件,沐浴是颇具仪式感的行为。我们刚刚踏上行程,天就开始下雪了,路泥泞起来。但雪花很快就将路面覆盖了,走上去有一种绵软的感觉。雪越下越大,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没见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估计就是眼前的景象。硕大的雪花有时静静地飘落,有时被风裹挟着四处飞舞。迷蒙中道路和原野是连成一片的。朔风在半空中呼呼作响,像飘荡在草原上的长调,不绝如缕。我们艰难地往前行进。俞清说他的脚窝里灌满了雪水;蒋其苇的眼镜数度掉落在雪地上;而我摸一下手背上的冻疮,依旧坚硬。我们走了近两个时辰,才接近西郊四队。雪变小了,眼前已是银世界玉乾坤,雪光将夜晚照得透亮。远天在沧溟杳渺中更显得空灵和寂寥,而近处被雪覆盖的村庄越发恬静和温馨。流眄尽是风景。我感觉能消受此等眼福是我生命中的幸事,并且足以抵消没能去大队参加民兵训练所带来的缺憾。我们走进村庄往知青点靠近,有狺狺犬吠之声响起。“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当我们洗完澡重新踏上返回河工工地的行程时,已过了三更天。雪又开始大起来。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只有雪花在旁若无人地跳着自己的舞蹈,有时是婉若游龙的惊鸿舞,有时是疾如风电的胡旋舞。风雪没有影响我们沐浴后的愉悦心情。一路载笑载言。蒋其苇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堆雪人,将雪人塑成弥勒佛的形象,再用树枝在旁边的雪地上写下:“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后来想想,世间可笑之人其实就是自己。俞清则唱起了《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让人想起杨子荣匹马单骑,穿越林海雪原,独闯匪巢威虎山,可谓气贯长虹。我给二位讲了个小故事:东晋时大将军谢安冬日家庭聚会,窗外落雪,因问晚辈:“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朗的说法稍嫌牵强,谢道韫的比喻深得谢安赞赏。后人称谢道韫“咏絮之才”。就这样我们兴之所至,无所不谈,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住地。那一夜我们几乎没有合过眼。天亮后又跟大家一起往工地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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