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东游记(十八)
与鸟居清言谈戏像
我从大阪回到东京,七月十一日午后,鸟居清言先生到帝都饭店来看我说:“我常听到中村翫右卫门先生谈起梅先生,这次他希望我和您见面,所以我特地从大阪赶到此地。”他说:“您的《劝进帐》画得非常准确生动。”我说:“我们这一行,也是世代相传,有三百年的历史。我除了画像之外,还担任舞台装置,你们在大阪歌舞伎座看到的《御浜御殴纲丰卿》,一共三幕六场,是我设计装置的。”
我送了他一本《舞台生活四十年》,并指出插图内有沈蓉圃画的《虹霓关》,当中饰东方氏的是我的祖父梅巧玲,左面扮王伯党的是陈楚卿,右方扮丫环的是时小福。我对他说:“沈蓉圃先生是八十年前专画戏像的画师,他能够把每个名演员的戏像画得神态逼真。当时摄影术尚未流行,许多戏剧界优秀卓越的前辈老先生的面貌,以及服装、化装的变革,全靠他的画像流传。沈先生还画过一幅《十三绝》,画的是十三位老艺人的拿手杰作。”鸟居先生听我述说中国戏剧画师的历史,非常感到兴趣,就问:“这张画保存在什么地方?”我说:“五年前,我从一个朋友手里收购过来,中国戏曲研究院艺术处的同志用油画的方法,照原样放大临摹了一张,现在挂在中国京剧院的厅堂里。《舞台生活四十年》的插图当中,我祖父在《雁门关》里扮演萧太后,杨鸣玉在《思志诚》里扮演明天亮,朱莲芬在《琴挑》里扮演陈妙常,时小福在《桑园会》里扮演罗敷女。这四张戏像也是从《十三绝》中复制的。”他说:“虽然装束不同,但中日两国戏像绘师,对部位、设色、线条……的基本法则是有许多相同之点的。”我又向他谈起:“三十年前有一位日本画师福地信士先生到中国来画了许多戏像,他还送过我一本画册,画得非常生动,其中就包括名演员杨小楼、龚云甫、钱金福……的戏像。这位老先生恐怕已经不在了,否则他会来看我的。”最后我说:“鸟居先生有机会到中国来游历访问的时候,我可以把收藏的几幅沈蓉圃先生的戏像真迹和明清两代的脸谱,请您鉴赏。”谈到这里,我们握手珍重而别。
与吴清源谈围棋
我初到东京时,在欢迎会上见到了称霸日本的围棋圣手吴清源先生,他约我到他家里吃饭。我因为那几天日程已经排定,抽不出时间,就和他约好回东京的时候见面。从箱根回到东京后,我和他在七月十一日午后在帝都饭店见面了。这天下午本来有别的活动,我没有去参加。姬传是爱好围棋的,他每天早晨总拿着《读卖新闻》看棋谱,听说吴先生要来,也留在旅馆里等候。下午两点钟,吴清源先生和他的朋友多贺谷先生夫妇、陈辉川先生来了,我到房外欢迎他们。吴先生是方脸,不留发,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态度温和敦厚,一看就知道是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人,进门后他就给我介绍同来的多贺谷信迺先生说:“多贺谷先生是《读卖新闻》主编围棋一栏的,这些年我很得他的帮助。”我请客人入座。代表团的李佩云同志听说有外宾,就进来替我当翻译。多贺谷先生对我说了很多看了我的戏以后的观感。吴先生接着说:“我幼年跟着祖母看过您的戏,十二岁那年,我在北京大方家胡同李先生家里见到您,今年我四十三岁,说起来已经是事隔三十年了。”我说:“不错,有这件事,我想起来了:李先生是喜欢下棋的,那天请客,有围棋的局面。我走进李家客厅的时候,您正和一位老者对局。那位老先生想半天才下一子,可是您毫不犹豫,拿起一个黑子就放下去了,等对方继续沉思的当口,您却在果盘里拈起糖果、花生米嚼吃,好像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心里纳闷,怎么老先生跟一个小孩下棋竟显得如此吃力。主人偷偷地告诉我说:'这盘棋的局势,老头儿已经输定了,你别小看这个小孩,出手不凡,将来可以成高手。’以后关于您到日本的情形,我从几位老朋友口中也听到一些。我对围棋是外行,当年也曾经学过几天,后来有朋友建议,说下围棋是需要专心的,我应该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戏剧方面,不可分散精力,所以就不敢向这方面钻研了。今天请您谈谈其中的奥妙。”吴先生说:“您的朋友的话是对的,围棋要下得好,必须是专业化,如果业余消遣,那又另作别论。其实围棋的着法,并不难懂,一说就能明白,但要精通此道,就非有名师指导不可,而且单靠学力,没有天才,进展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有了限制。要成为高手,还必须从小学习,才容易进步,我就是得到顾水如先生的培养,才有今天这一点成就,饮水思源,我是不能忘记他老人家的好处的。”姬传接口道:“日本围棋的高段,好像比从前多了,还听说有两个棋院,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吴先生说:“日本有两个棋院,一个叫日本棋院,在东京;一个叫关西棋院,在大阪。这两个棋院在艺术上竞争得很激烈。我现在没有参加这两个组织,但和两方面的感情都很融洽,经常和他们作友谊比赛。近年来日本围棋的程度,比过去是提高了。我十五岁到日本的时候,只有一个九段,现在已经有五个九段,其余的高段当然比从前更多了。这原因是过去的棋院的制度比较严格,要升段不但要下工夫,还要熬资格,现在棋院的计分升级的制度已经改为以盘数计算,优秀的棋手容易露头角,所以人才比过去多了。”姬传又问:“像中国的老国手如黄龙士、范西屏、施襄夏……比起日本的国手来究竟谁占优势?”吴先生说:“下棋首先要讲力量,刚才所举我国的几位前辈老先生,力量是强的,但如果同日本的国手来比较,还很难立刻作出结论。因为从前中国下棋的规则:落子之前,要在棋盘的'四四路’犄角上摆上黑白各两个座子。这样棋路的变化就少了,所以中国的棋谱,起手布局的程式就有了局限性,没有日本棋路的灵活多样。但围棋的胜负,往往决定在斗争围杀的结果。中国留下来的老谱,在对杀的局面中,不但看出力量,并且有高度的思想性。我当年跟顾先生学棋,他教我把日本谱和中国谱同时并打,吸取两方的长处,灵活运用,因此进展的速度是比较快的。我到日本后,由于在中国学习得已经有了根底,又得到日本师友们的指导切磋,思路日见广阔,能够统筹全局,稳扎稳打。我觉得中日两国的高手,已经作出许多灿烂的成绩,我们应该在他们的传统基础上,努力向前发展。”我说:“吴先生的话很对,就拿我学戏的经验而言,我从前辈那里得到许多宝贵的东西,但我并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而是把他们的优点消化在我自己身上,向前发展。我想凡是艺术都离不开这个道理的。”姬传又问:“日本的规则每局棋要下二十小时,何以要耗费那么多的时间?请吴先生谈一谈这个道理。”吴先生答道:“一般的下子,例如起手布局以及收官等等并不占很多时间,但遇到一个紧张的关口,或者是对杀的局面,一子棋也许要想上半小时,必须把对方的着法全面计算在内,才能操胜算。到了高段对局,彼此的思想方法是不会有太大出入的,稍一疏忽,就会造成一着错,满盘输的后果,所以不得不三思而行。过去一盘棋,往往十天半月地拖下去,这种办法是不甚妥当的,因为遇到难以解决的局面,可以要求对方停下来,回家慢慢地研究对策。现在却不然,每人的思考时间限制十小时,已经缩短了。我主张将来要争取当天终局,这样才可以参加国际比赛。”姬传说:“您每月大约下几局棋,在什么场所对局?”吴先生答道:“与高段对局,每月也只一二盘,地点是选择环境幽静的风景区。你们新近从箱根、汤本温泉回来,我们也常到这些地方下棋。譬如当天到了那里,先洗澡、吃饭,休息一晚,第二天上午开始对局,午饭后略事休息再继续下子,这样有两天就可以结束了。虽然规定每人十小时,但双方不是每次都必须这些时间的,我有时只用六小时就够了。”
吴先生向我们详细询问中国解放后的种种建设情况,我们择要地告诉了他。他说:“围棋是中国的国粹,有三千多年的历史。日本的围棋还是从唐代流传过来的。我想在祖国的伟大建设中,围棋也应该是人民文化生活中的一种艺术活动。我希望您回去后向文化当局建议,选派几位有围棋天才的青年到日本来留学,年龄最好不超过十六岁,我一定用全力照顾他们,使他们加快的学成归国,参加研究围棋的专门机构,成为后起的骨干,使我国的优秀传统艺术能够发扬光大。”我说:“吴先生眷念祖国的热诚,使我们感到兴奋,我一定把您刚才的建议告诉国内文化当局,能够及早实现这个计划,同时我更希望吴先生有机会回到祖国,看看新中国的建设。”谈到这里,我提议摄影留念,就请帝都饭店的摄影部给我们照了相。
吴先生把他的著作《吴清源围棋全集》的精装本和一只果绿色七宝烧的花瓶送给我。我向他道谢,就请姬传找出我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剧本选集》《宇宙锋》《醉酒》画册,还有我的戏装照片,一并送给吴先生留作纪念。
吴先生临走时说:“明天您在国际剧场给广岛受难者义演,多贺谷先生虽然已经看过《醉酒》,但也还想再看一看《别姬》。我的内人因为料理家务走不开,始终没有看到您的戏,今天我请岳母到家里照看小孩,使她可以抽出身子来看戏;可是想尽方法,买不到票。”我对李佩云同志说:“请你和朝日新闻社商量一下,代买几张票,我请他们几位看戏。”
吴先生又告诉我说:“我和内人的婚事,是'能乐’老艺人喜多六平太的夫人介绍的。这位老太太的围棋也下得很好。”后来在代表团招待各界的酒会上,见到了吴清源先生的夫人,她还和葆玥、侯玉兰同志等合照了相。
回国后我们到了上海,看到九月四日的《新闻日报》登载着一段《培养青年棋手的顾水如先生访问记》。我嘱姬传去访问顾先生,把吴清源先生的建议和他研究一下。第二天姬传把他与顾先生晤谈的情形告诉我说:“关于吴清源先生的建议,顾先生表示赞同。谈到具体情况时,顾先生说:'在已经发现的少年棋手中,上海的陈祖德和赵之华、赵之云两兄弟以及无锡另一位小朋友都是很好的培养对象。但陈祖德今年才十二岁,正在读书,远离祖国去专习围棋,在家庭中还有问题。好在他的棋艺已有一些基础,日本新棋谱,吴清源也随时寄给我,我抽空对他讲解,也会不断进步的。赵氏兄弟年龄比较大一点,无锡的小朋友也已有十五岁,他们的家庭情况也与陈祖德不同,或者可以商量。”’姬传询问吴清源当年出国的情况,顾先生作了详细的解答,并讲到了一些吴清源初到日本的情形。他说:“一九二六年,日本的井上孝平(五段)到中国来游历,在北京的青云阁茶楼与清源对局,吴打黑手取胜。继之而来的是六段岩本熏,让清源二子,吴又赢了。还有桥本宇玉郎(四段)和吴清源下过几局,吴打黑手,互有输赢。这些棋谱带回日本,引起濑越宪作的注意,才有动员清源到日本去的计划。清源到日本后,日本棋院定他为三段。与日本名人(日本称九段为名人,当时也只有一个九段)本因坊秀哉连下三盘,照棋院的规则,入院之前必需经过考试,三段与九段对局是'二三二’,第一盘让二子,第二盘让三子,第三盘让二子。结果,清源连胜三局。接着他与日本棋院从三段到六段的少壮棋士下过十局,都是对子,清源只输了一局。可见清源当时的功力了。”最后姬传向顾先生建议:是否可以由他发起,建议有关当局请日本围棋界的朋友到中国来访问,作友谊比赛,那时吴先生可能同来,对于选派青年棋手留学日本一事就可与吴先生当面细谈了。顾先生表示愿意发起这件事,不过要请梅先生大力支持。
听了姬传说完这段话,我感觉到邀请日本围棋界的朋友到中国来访问如果能够实现,也是中日两国文化交流上的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同时关于吴先生的建议,就可以由中日两国的围棋专家交换意见,获得圆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