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那个世界对女人真不好 | 李子·早茶夜读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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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按
238丨祝福
李子金句
“你看，孔乙己时时被人嘲笑，被人打断了腿……”
她沉思了一下，说了一句，“对女人更不好”
“也是，孔乙己不爱干活，还偷东西……
但祥林嫂，她是真的爱劳动的”
祥林嫂那个世界对女人真不好
文/ 李子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李子。
这次继续读鲁迅先生的《祝福》。在《祝福》中，祥林嫂给人留下的最后一幅画像，当时的情境，回乡人这样描述：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当天夜里，或者再晚小半日，祥林嫂就死了。死在鲁镇“祝福”的节日里。“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读书人鲁四老爷做了这样的结论。
伴随着夜幕的降临，祥林嫂是如何歪倒在枯草的路边？她消散的眼神中，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如何走进另一个世界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究竟有没有”，而不是“有没有”——这问题问的深、问的急，问的仿佛的确这是最后一次来确认。
鲁四老爷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这大概是无鬼的。然而这也不确切，读书人的说法多。历史上早有记载，春秋鲁襄公三十年，郑国的执政伯有，与同事矛盾，为人所杀。结果七八年之后，到了鲁昭公七年，郑国的都城闹起鬼来。大白天有人喊“伯有来了”，吓坏了好多人。而且，有人梦到伯有要来报仇——结果就有仇人死了，还不止一个。街市上更是出现了伯有的身影。
这不是最早的闹鬼事件吗？出现在儒家典籍中，这大概应该算“人死之后是有魂灵”的答案。
当时执政的是贤人子产，他采取了安抚手段——认为“鬼有所归，乃不为厉”；人生有魂魄，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普通人强死（也就是横死），魂魄都可能为厉，伯有是为大夫，绝了祭祀，没有了饭辙，则当然能为鬼——于是子产给伯有的儿子安排了职位，恢复了贵族身份。从此伯有就不闹鬼了。
子产的理论，也成为了“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大讨论开端。这也就导致有读书人说有的，有读书人说无的，也有说先有后无的。
《祝福》中的回乡人，也是“识字的”。他就很犹豫，“也许有吧，——我想”。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我们要注意这祥林嫂的用词——后面连续的“那么”，表示她的思路很清晰。这几个问题层层推进，是她处在两个世界边缘所最关心的，大概也是她的后半生所最关心的。柳妈和她提过“阎罗大王”。
按道理，人死了之后，如果真的有魂灵——那么鬼自当有去处。这也就有了地狱。但地狱阴间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唐人说“长如十一月十二月大阴雪时”，宋人说“天色凝阴，昏风飒飒”，清人说“黄沙弥漫，不见日月”——终归不是一个旅游胜地。
栾保群先生写《阴山八景》，人死为鬼，走向地狱，这一路需要经过鬼门关、奈何桥、剥衣亭、望乡台、恶狗村、破钱山、血污池、孟婆店，几多凄惨几多恐怖。但还没有阎罗大王和十八层地狱恐怖。
祥林嫂的魂灵，又会走哪些地呢？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回乡人真的措手不及了。这是他收到的祥林嫂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也应该是祥林嫂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问题了。
既然人死了有魂灵，又有魂灵的去处——地狱，那么，人间的一家人，死后都能见面吗？
如果祥林嫂歪倒枯草的路旁，她的魂灵被无常掬起——离开祝福的充满老旧气息的世界，在明暗之间进入另一个世界——她惴惴的，会期望是见到家人，还是不期望见到家人？
这又得说起柳妈。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这真是大恐怖！
经书上不是说，迫寡妇再嫁的人是要下地狱的——然而，被强迫的寡妇竟然也要糟此酷刑。两个死鬼男人还要争——阎罗大王只好锯开——这真真是大恐怖！捐了替身也不管用呵！
可是，还能见到阿毛吗？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阿毛据推测，是被狼叼走了。被狼吃，不如被虎食。
因为为虎所食，据说还能变为虎伥，也就是一种鬼。这种鬼虽然会为虎所驱使，但毕竟魂灵会留下来，东晋乃至到唐，虎伥的故事连续不绝。如果被狼吃，则不知道会如何。
世人又说“虎狼之心”，大概这虎和狼是相近的。虽然没有狼伥的历史记录，但阿毛也许会变为狼伥了？
祥林嫂倒在枯草的路旁，眼神还在涣散——但终究还没有完全的无光。明暗之间，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她的魂灵似离未离。
在这个世间无立身之处的祥林嫂，在另一个世界又该前往哪里？走的是阴山八景，还是去了枉死城？到底有没有被锯开，或者不被锯开？
眼神还在涣散，明暗还在闪烁——来的是无常，还是阿毛？
我盼望着这一夜，祥林嫂倒在枯草的路旁，眼神还在涣散——而山里的饿狼，也终于顾不得，也来到了这里，恰好及时的赶到。
我愿唐人的旧书中，再加一篇狼伥的故事。
我女儿读小学，之前听过孔乙己，也听过阿Q和祥林嫂。然后也曾去过百草园，去过“鲁镇”。这一阵子因为听帕瓦娜的故事，开始讨论阿富汗的女性生活。
我们聊了聊祥林嫂。她觉得那个世界对女人真不好。
我说，那个世界对男人也不好，“你看，孔乙己时时被人嘲笑，被人打断了腿……”。
她沉思了一下，说了一句，“对女人更不好”。
我秒懂，就说了一句，“也是，孔乙己不爱干活，还偷东西……但祥林嫂，她是真的爱劳动的”。
「祝福」
2019.3.25~2019.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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