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东西,原地刷成了静物|其林·早茶夜读630
630| 读城记2020
文/ 其林
30岁 无业
现代城市的街道可不像桑内特写得,“中古巴黎的街道,几乎只能说是建筑物与建筑物质检所残留出来的一片空地……街道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哦不,现代城市的街道不是空地,也不仅为人的双腿通过,街道是用来跑车的。
街道用来跑车。这样的表达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描述里,就好比人们不会特意提示:碗是用来盛饭的。古人发明这个不就是为了盛装水和食物吗?瓷的、塑料的、木头的圆台——大口深腹平底的人造物品,早就和吃喝这两个人类基础生理行为紧紧相连:碗,饭碗,吃喝。街道马路也是如此,马路走马,街道跑车,车和街道紧紧捆绑,想到街道就自然浮现出一辆一辆冲出绿灯、拥有速度惯性的铁玩意儿。至于人,被挤到狭窄的细长条里,从车所占的四条车道这样大的空间比重就能看出,谁在街道占主导。占主导地位的车,和它的延伸物:看得到的黑色尾气油雾和看不见的突突腾腾轰轰噪音,与石灰的、柏油的路面一起组成了街道这个空间。
深夜一两点在你午夜梦回的时刻,有一刹那,你迷迷糊糊在等待,等待熟悉的轰隆轰隆声,接着是床像轻波细浪微微一荡,你安稳下来,知道深夜的大卡车是开向后面新起的建筑工地,知晓突突突的三轮车正在拐向后街的那条批发市场的街道,那里来自各个郊区的小商贩正在这条街上讨价还价。你习惯了噪音和震动不断的繁忙街道,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夜晚,身体没有因这听觉和触觉的刺激变得更敏锐、感觉更丰富,反而被动、麻木、依赖惯性地被街道供养着。
这一夜,和其他每一个夜晚一样,在武汉后湖大街临街的玻璃窗内的大床上,你的身体在车辆声、卧室玻璃反射黑夜车灯的光亮里、大卡车压过马路的震动中,在丰富多变的感官世界之上,陷入软床垫中眠睡,如一条大大的白色胖蚕。
第二天八点钟,身体自动开启早晨程序,刷牙如厕,坐下来吃面包,站起来到饮水机前接水,身体不停在窗玻璃前经来经去,似乎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地以为耳朵还是昨天那个耳朵。不,有什么不一样了,你在意识的痴痴傻傻中走向窗玻璃,用眼睛看到街道,这个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好像不一样,不一样。好像没有车。街道没有车,街道没有车。
你的大脑像被一颗榴莲砸中,猛然清醒,眼睛看向时钟,八点三十五,三十五分钟里,耳朵没有听到来自街道的任何声音,三十五分钟不算长,但对于早晨的这个敏感时间段,这时间已静默得太长。没有车的噪音的街道,突然静默起来,静默到你的身体忽然醒过来,如同沉睡了五百年的豌豆公主的孱弱清醒。
太不寻常,你开始掏耳朵,你怀疑耳朵有问题:之前那个吵吵嚷嚷的耳朵,好像有一群满是赘肉的身体集群、堵在耳蜗里日日夜夜碎语纷纷,现在集体静言。你用手拍了拍耳朵,像用手拍响不动的闹钟,好让它唤出奇迹。
你不再鼓捣耳朵,身体比不上微博值得信赖。你掏出手机,手指灵活翻飞,很快找到需要的信息,噢封城。你的眼睛这一次缓缓地、真正地、像是第一次看到街道那样,看着玻璃窗前的后湖大街,干干净净,如如不动,似一块儿雕塑。
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得以有大块大块、整个整个、连绵不绝的时间与街道对望,你的肉身被困在墙里,幸亏有玻璃,眼球才能在望向远处的时候做前后运动,触觉也得以借着百看不腻的街道,并凭借记忆重新得到感知:那个电线杆是硬邦邦的,左边这家店的牛角面包很酥脆。街道成了疫情期间,贫乏的物质生活里唤起感觉器官的通道。
失去运输、移送功能的街道,不像饭碗,不用的时候把它洗好、擦干净摆进黑暗的橱柜即可。它也不是一张随便可折叠的瑜伽垫,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展开。在它既不能被打包又不能被卷起,剥落掉一切功能,只能以本来面目、单一面貌出现时,街道才真正进入人的眼睛、人的耳朵、人的感知器官、人的身体里。这是一次街道作为空间静物一般的存在、雕塑、景观,不论什么,单纯只是它自己的单一的存在。
光光的马路、光光的楼房外墙、光光的长方形大橱窗玻璃、光光的树干、光光的路灯铁杆子、光光的店铺门面铁窗帘,都不受干扰地光光儿地存在于那里。在一天一天的相对凝望中,街道就这样以一种静物姿态渐渐进入你,露出空间本身的属性:黑的粒状沥青覆盖的长方形面积、越向远方延展便越细,最终像铁轨一样消失在想象的一点,那尽头有层次不一的长方体建筑,长方体表面挂着格子一样规律排列的黑色玻璃,如果是夕阳下,则是黄色的光亮的发白的玻璃。长方体后上方堆积着石青色的大气层,大气层的天空里大多时候拥挤着薄厚不一的云堆,看得久了,你很怕那云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坠下来。这是好兆头,说明你从封城那刻起醒过来的身体知觉不再孱弱,豌豆公主可以感受更多了。
一天更进一天,不止云有重量,沥青柏油上方的水蒸气,那叫空气湿度的东西,也渐渐有了重量,有时像压在你的鼻子表皮细胞上。你讶异地发现,以前眼里只有看得见的,也许看得见的也被视而不见,而现在看得见看不见的,佛都脱下功能的外衣,露出物体本身的样子。一切有了重量沉甸甸的,长方形的沥青柏油只是沥青,这其上空间里的空气也只是空气,梧桐干枯的宽大绿色上的尘埃安安静静、水蒸气、尘埃、阳光和玻璃反射的光线,全都回到秩序里,像钟摆回到中间,只剩垂直方向的两个力,自身向地心的和被支撑的自然之力。
在这里,时间的飞翼仿佛被突来的魔法之箭击中,其他空间里的人,那一半的时间翅膀还在继续鲜血淋漓地往前滑翔,这一半却遗落在画框中,所有的东西原地刷成风景,静物。
时间在静物里流速变慢,使得知觉更强烈。街道在这样的静默里凸显出作为空间的体积和重量来,就好像可以以巨人之手把街道这个空间整个提起来。它有体积有重量,如果它也有知觉,和你一样恢复的知觉,那么它会不会动起来:在某个上午,雨后的上午,光线缓缓进入街道,整条长长的街道便进入明暗两个灰白分区里,一半灰一半暗。不知为什么,你的视线恍惚起来,因为被光线截断的街道就如同什么的表皮被掩埋在几个世纪的黑色煤灰下,有什么在底下抖动身上的灰,好像马上就要破沥青而出。你瞳孔越聚焦,这样的担忧越庞大。大大大大到你突然出现了想象的幻觉,一架飞机突然冲出来,面朝你,你的身体往后退,退退退,夹着巨大的恐惧和恐惧里的兴奋,那一刻你身上也有什么剥落下来,蹭蹭落地,你停止了,身体也停下来,闭上眼睛。
那巨大的钢铁的冰凉的飞机外壳,大大地立在你跟前,你的头只到飞机的肚子下面,眼前静止的飞机以巨大的体积、坚实的质量,稳固的姿态,立在你的知觉里,一动不动,时间不动了,你身体里的坚硬的东西缓缓化开,流动开,流动起来。那一瞬间的空间像海水。
潮水褪去,静物的街道里,感官回归,于是肉体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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