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跌宕叹世事，客家擂茶暖人情
第二天下午，小珠要赶回南城参加悦悦的家长会，圆通、师母、蒲谷子也来南城走一走。
客车上，小珠与蒲谷子坐一起。车启不久，小珠就与蒲谷子说：“师叔，昨天您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一静下来我心里就难受，看见那个熟悉的环境就难受。可是现在人出来了，环境变了，又没有昨天的感觉了，觉得一切都正常啊，就是这样的啊，一直就是这样过的，也还好啊……”
“我的那些习惯，真开心也好，假开心也好，是问题吗？日子不也过来了吗？我爱我的家人。店里是我们一手一脚搭起来的，我也爱我们的小店……现实是有一点不顺心不如愿，但不也在一点一点过吗？也许那只是一时情绪的反应，没什么的吧？”
蒲谷子说：“我那天也说过了，受比施更伟大，要勇于接受别人的帮助。”
“您也看到我们的经营状况了，不是没有计划去改变，只是力不从心，一身挂碍。二十多年的坚守和努力，到了现在，望向未来，觉得靠不住。我能给孩子什么？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而行业的前景，年龄的增长，身体的转变，物质的需要，当代人的焦虑……都让人不踏实。现在孩子在南城，店在金都，我不得不两地奔波，感觉这一路走来，有时候竟不知自己是金都人，还是南城人。越走离原来的心愿越远……”小珠话至此，强捺的情绪又被扯动，一时语噎。
蒲谷子静静地听，见这时小珠说不下去，他接过话：“昨天我观察了一下你婆婆，见她不错啊，很热情，见我们来了，又让喝茶，又从房间拿出一大堆零食饼干的让我们吃，吃饭时招呼我们夹菜，人是不错的。可是我也看得出，她像一只刚孵出小鸡的母鸡，时时维护自己的领地，一有意见不喜，就啄将过去的。”
小珠不禁笑出声来：“这是我们多年来形容她的比喻，您的洞察力真好！”
“我二十多年前初来兴隆家，遇上婆婆因一件小事与邻居老太太讴气，回家来历数人家的不是，然后铿锵落地地说‘谁和我斗，我就和谁斗争到底！’这句话尤其记得，让我对她敬而远之。多少年来多少事，我从不愿与她正面相冲，我做好我的工作，我的份内事，她爱怎么样，就随她。这么些年，她与我，倒也相安无事。但是，我们的生意，生活，受到她的影响实在太大。以前年轻，还觉得以后有机会可以重新来过，但是这些年过去，她依然是她，没有因生活、生意的变化而有什么改变，现在更任性！而我们，已人到中年，后无退路。而我们，华发已生！”
“她对我们的影响，从生活乃至生计，都很大；我们的精力、努力，就这样一边付出一边消耗去了，而且还要持续这样……这样虚耗，真不甘心啊！”
吐出这番话，小珠似释放了久藏的郁闷。
聊着，小珠问蒲谷子：“前年仁乐上您那学拳，我问他可有见过师母吗？他说匆匆见过一两面，师母很忙，脚不粘地的样子。还说，您家里很干净，东西像很久没有什么人动过的感觉……”
蒲谷子淡然地说：“她是医院里的骨干，朋友多，病人多，工作多，应酬也多，以前我也是这样！一个月难得有几次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吃顿饭。她忙得停不下来，但是她觉得充实，喜欢。我原来的职位，也是充满光环的，我也曾沉浸在当中，后得一位高士指点，说我得意忘形必有灾殃，我便心生警醒，收敛自己。”
“果然不久之后，因一场突变，我虽大难不死，却也不能再任职。退下来后，投资生意。生意还没上轨道，合伙人，也是我的朋友出了车祸，急需用钱，我就只好把资产变卖，拼了二十多万给他救急。之后开诊所，但是什么本本都齐备了，就缺茶水和人情，愣是办不下来，其中的瓜葛太多，说不清了。”
“办不下来就办不下来吧，我多年行医，朋友也很多，大家对我很关照。但是这前后的落差，让很多人都觉得蒲医生变了：师母也觉得我不上进，不努力，不争气，她搭好的线我也不肯去，我爱做的事情她觉得没什么用……”
“师叔，您的经历大起大落的，能把人折腾坏了！有句话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小珠叹。
“鱼龙左不属右不归的状态，注定是折腾是痛苦的！”蒲谷子想起了他茶盘上那蜷伏欲跃的鱼龙茶玩，隐约看到鱼龙身上有青烟袅绕着……
“但是您没有这个巨大的落差，未必有现在的所悟。”小珠说。
蒲谷子慨然地点头：“是啊。”
“您的感悟，却是帮助了我。您曾说过，如果做平凡人，就把平凡人的本份做好，为人妻即为人妻，为人母即为人母，尽其职守，我是深为认同的，而且也安心这么去做，少了许多无谓的念头。”
蒲谷子“呵呵”点头。
“我越来越觉得，任何一件事情，不只独有于一隅的，它好像是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与另一个事件相关联的。所以我们不只活在自己生活的空间里，也能从别人的空间别人的经历，看到自己……”小珠继续说。从蒲谷子的经历，小珠觉得自己还是短浅了。
蒲谷子依然轻笑着……
到家时已是午饭时候了，门铃一响，小珠已听见妈妈兴奋的声音：“来了来了！”开门即见珠妈妈灿烂的笑容：“圆通师父！蒲师叔！欢迎欢迎！随便随便！”边把客人往屋里让，小珠爸爸也是笑容可掬地迎候客人，寒喧落座。
小珠放下行李，即入厨房帮忙做吃的。珠妈妈已提前备好了茶菜食材，小珠接手洗切剁。
客厅里响起“隆隆”的擂茶声，这是客家人特有的接待客人的方式。
把绿茶茶叶、芝麻、花生、苦丁、胡椒、生姜、芫荽……倒入大茶钵里，用一根长长的茶树棍在茶钵里捣转，响起“隆隆”的擂茶声，在与客人一应一答声中，材料渐被擂软，擂碎，擂绵；
蒲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珠擂，很是认真地说：“小珠，这个你要学会！”
小珠笑：“打小就会擂茶了，只是做出来没有妈妈做的地道！”
那边，小珠妈妈炒好了七色茶菜，蒸好了客家米粄，提来开水冲沏刚擂好的茶，整室茶香四溢。
小珠妈妈招呼大家围桌而坐，装半碗饭，茶菜铺饭面上，再加花生，爆米，最后把茶舀碗里，饭菜泡着吃，是传统的吃法。
不喜泡饭，可以把茶当作汤来配饮，高兴就抓一把白花花的爆米撒在茶汤上，茶香与米花脆，绝配！
糯香米粄，可当饭或点心，随意搭配，吃的是客家的风情，享的是温暖人情，虽然粗茶淡饭，却是欢声笑语，在茶的回甘中，品味平常人生，一乐也。
圆通与师母，平时并不怎么吃茶，现在看这黑乎乎的茶汤，入乡随俗，且作尝尝新鲜。
小珠妈妈热情地与蒲谷子交谈，说自己瞎练了四十多年，现在才有缘听他们讲拳，觉得自己很多都不懂。
蒲谷子笑容可掬地说：“那没什么，打拳记着自己舒服，人家舒服，不使力不使劲，轻轻松松平平静静地去打，去享受每一次打拳的过程就好！”
珠妈妈如获至宝，眼里晶亮：“啊！打拳是享受，不是赶任务，赶时间，我没想到这一点！好好！我要好好享受每次打拳！”
不觉已是下午两点了，小珠带他们到附近旅馆开房间。
安顿下来后，小珠急急去参加家长会。
终是因交通拥挤堵在路上，迟到近半个小时，才到了悦悦的班。
谢老师示意小珠坐到悦悦身边，他正在做作业，看见小珠来了，脸上露出微笑，手上依然挥笔。
家长会的主题是初三期中考分析。
悦悦这次考得不错，他的自我感觉很好，觉得还有进步的空间。
随着各科老师的介绍，表扬了好几批学生，悦悦常出现在表扬名单里。小珠侧脸瞧着他，笑嘻嘻的，他也很高兴。小珠不由地把他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轻轻摩挲。
他的手以平静温暖，回应着小珠……这种感觉真好。
不知不觉，这双手在小珠手心里已经十五个年头了，从那弱小的小粉拳，到幼时总追着扯着衣角裤边的小手，带给小珠无限回忆。
懂事的儿子，从来不会在小珠要离开南城回金都时拉扯着不让她走，只是无数次举起小手与小珠告别，继尔擦着眼睛，转而扎入外婆的怀里，“嘤嘤”地哭泣， 小珠虽已走远，还能听得见他的哭声，却不忍再回一下头……
现在这手，还握在手里，但已经棱角分明，巴掌比小珠还大了。如果他要飞，小珠也没有力量握得住！时间就这么流逝，幼年的他，多美好啊，少年的他，多美好啊，现在的他，多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