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你不在中心，就在边缘

鲁稚丨文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坐车行驶在刚通车的成渝高速公路上，感受着速度和便捷，却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些没有高速路入口的乡镇，将会怎样？

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更早以前，我有几年时间一直在四川的乡镇采访小城镇建设，这一带很多乡镇都跑过。那时候凡是讲到正在施工的成渝高速公路，镇上干部莫不两眼放光。他们有理由欢欣鼓舞，因为当地在史上和眼下的繁荣，都得益于路。那时候的老成渝路还非常繁忙，虽然道路狭窄又弯弯拐拐，经常堵车，经常出车祸，但沿途到处是饭馆、修车店、小卖部。一条路造就了沿路的繁华，很多乡镇最好的房子都是夹道而建。有路就有物流、人流、钱流，有路就是兴旺的保证。既然高速路是更好的路，他们当然有理由期望更好的未来。

成渝高速公路在1995年通车。通车以后，我们的小城镇采访工作也正好结束，我便很少再走老成渝路。有了高速路，谁还会去走老路呢！以前一天的车程，现在半天就到了，不用停车吃饭，连上个厕所都在服务区解决。后来我去了北京，一待十几年，偶尔回四川，也是需要办事或者要回先生老家，才在成渝高速路上跑一趟，也都是点对点直线到达，从来不会中途出去。渐渐的，那些我去过的乡镇从记忆中消失，连名字也模糊了。

前年回四川，正值春暖花开。又回了先生的老家自贡。返回成都时，他提议不走高速，沿老路慢慢开，看看那些乡镇，看看春天的花。

这一路开过来，触目惊心。虽确有桃花烂漫，但那都是野外。野外反倒清爽，进了城镇，只要是房屋密集之处，莫不是脏兮兮一片破败。街上走的大多是老幼，鲜有年轻人。想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吃饭，也是难以如愿。想起当年那些小城镇，到处大兴土木，镇政府手里捏着两千个“农转非”指标，仿佛抱着一座金矿的感觉，真是恍若隔世。

走到某镇一处靠近高速路的山坡，我偶尔望向窗外，远远看见路边一排废弃的市场，突然想起我曾经还在这个市场拍过照片，作为那个乡镇招商引资的成果来报道。那时候，这个正在修建的市场新崭崭一派光明，建设者并不担心它的未来，因为它“就在高速公路旁边”。

当长满野草的市场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我也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高速路、大通道，越是有更多的人被路所抛弃！

越是大通道，越是封闭，路口越少。没有路口，就没有接点，你和路就没有关系！不仅如此，你的经济反而萎缩，因为大的人流和物流都成了点对点的直线连通，不再需要你来过渡，你来承载。你不再是交通要道，也不再是繁荣驿站，你离世界反而更远。点对点直线连通的结果，就是淘汰直线之间的城镇。

这其实就是城市化的图景！一条又一条高速通道，把原本星罗棋布的散沙汇集到一个又一个的中心点上。小的中心向大的中心靠近，中心与中心之间，便是荒原。

路只是一个比喻，路的本质就是一种连通方式、流动方式，凡是有连通、有流动的事情，道理都一样。网络越发达，交流越发达，资源就越容易集中，结果就是越来越大的“中心效应”，巨型城市、巨型经济区、巨型公司、巨型平台……质量越大，引力越强，越是速猛生长，这原本也符合物理定律。而徘徊在“中心”之间的地区，则沦为边缘，以同等的速度衰败。

先生的老家自贡，曾经号称“盐都”，是四川的工业重镇。现在早已谈不上举足轻重了。我怕自贡人不高兴，姑且不去妄议它现在属于几线城市，单从与中心城市的关系来说，它既靠不上成都这个中心，也靠不上重庆这个中心，除了边缘化还能怎样？

就算成都、重庆，放在全国也是边缘，既靠不上珠三角，也靠不上长三角，更靠不上京津冀（以及新冒出来的雄安新区）。成都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十多年前，上面提出一个“西部大开发”，也是国家战略，把它和美国的西部大开发相提并论，最好的榜样就是美国加州。有加州摆在那里，不由我不热血沸腾。趁热还出了一本书，叫《观念大裂变——西部大开发纵横谈》，出版社策划的，我任主编，不知这本书后来赚没赚到钱。

后来我是去北京了，我去北京的时候，成都和“北上广深”的房价虽有差距，但还不算巨大。现在已是天壤之别，恐怕还将继续拉大。至于中国“西部大开发”与美国“西部大开发”的可比性，我现在也没有兴趣再去研究了。

作为个人，我们家当年一去北京就买了房，现在想来，这是最实在的一件事。其他都是妄语。

作者简介：鲁稚，作家。著有《随心写出好文章》《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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