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05号：《来，咱们学几个成语》（沈浩波）
《来，咱们学几个成语》
□ 沈浩波
堂屋里一只窄窄的条凳
右厢房里有张木板桌，地上躺着
几个带血迹的麻袋
上面全都落着厚厚的尘
——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白墙上有两行歪斜的毛笔字
是那孩子写的
“1997年X月X日，奶奶死
1999年X月X日，爸爸死”
——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只有一张床，在左厢房
母子俩挤在一起睡
我们去的时候
那孩子正在给拉完大便的戴金银擦屁股
——什么叫做相依为命？
如果你见过非洲灾荒图片上那黑人的瘦
你就能想象戴金银那一把骨头的瘦
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双脚板
薄得像是被刀削过
——什么叫做命比纸薄？
她已奄奄一息，神智昏迷
但当我们给那孩子递过100块钱时
她突然伸出那还插着输液管的枯枝般的手
一把将钱夺过，死死攥在手心
——什么叫做救命稻草？
孩子是五代单传，戴金银的娘家
也根本没人敢来看她
村委会直到听说我们几个冒牌的记者来过
才吓得连夜把她送去医院
——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而当我们赶到医院
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护士正在劝那孩子
在一张纸上签上名字，上面写着：
“病人自愿停药……”
——什么叫做草菅人命？
而戴金银还在床上哦哦地叫着孩子的名字
而请来照看的大妈还在抱怨村里给的钱太少
而我们还在疯狂地把快门摁个不停
而这栋楼上还挂着一块已经歪了的牌子
上面写着——“爱心病房”
——什么叫做天地不仁？
2004/5/23
【南人评诗】
本诗节选自沈浩波的组诗《文楼村纪事》。
上个月参加磨铁和尤伦斯共同举办的阿赫玛托娃诗歌研讨会，诗人伊沙在主旨发言中讲到这样一种现象：一些伟大诗人生前就知道自己未来是伟大的，会有所准备地写出一两部优秀作品，锁在抽屉里，生前并不发表。如阿娃的《安魂曲》，生前只有口头传诵版，在其死后才被朋友们背诵出来并整理发表。
我想，《文楼村纪事》就是这样一组应该锁在抽屉里，未来再拿出来发表的作品。
我在《十首诗》专栏点评过：沈浩波的《文楼村纪事》是我所看到的关于中国艾滋病村所有记述文字中最触目惊心和最难以释怀的文字，写得真实，写得动情，是沈浩波诗歌作品中极其少有的由“我”为主体而转向以“他”为主体并且写得极其通透近乎一气呵成的优秀诗歌作品，在那一刻，沈浩波将自己的血液毫不犹豫地注入了这些艾滋病人的身体。沈浩波的这组诗，无论是诗坛还是他本人，都是一直被低估的。这样的文字应该被社会史、诗歌史、艾滋病史同时记录并且时刻反省，它不是一个时代的切片，而是一个时代的肿瘤。能写出这组诗，说明老天待浩波不薄，那些已死的艾滋病患者也因为这组诗而在中国诗歌的文字中继续活了下来。
沈浩波写过一些流派领袖、先锋人物的“身份诗歌”，有些是诗歌生态中的政治诗、口号诗，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剩下诗学观点和诗歌标本价值，但并不能代表其诗歌写作的最高水准。
文楼村事件，发生在上世纪与本世纪之交，正是时代变革日趋复杂、金钱和道德刺刀见红、各种社会矛盾的在整个木桶的最短处——贫困农村——交织聚集并瞬间爆发的关键时期，一些当事人及其所处社会阶层因这猝不及防的事件现出了原形。《来，咱们学几个成语》折射出诗人内心对残酷现实的绝望和某种信任的坍塌。
其实，与诗人沈浩波一样，一生之中，我们身处的每个时空都是独一无二的，某个特定时刻，某个特定位置，都对应着可能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某个最真实最触及灵魂的事件和真相，偏一点角度，延迟几秒，你都可能错过某个关键瞬间。
而当一些具有历史性、标志性的事件发生时，诗人们在哪里？
问：此时，此刻，谁在场？
答：我在场？
问：你能准确地写下它们吗？
答：我能。
问：你写了吗？
答：我写了。
你没有辜负上天安排给你此时此刻的最佳位置，你没有辜负你禀赋中“我能写下来”的独有诗才，在这一刻，你是真正的历史见证者和社会的良心。
诗人，就应该选择与自己的土地和民族共生死，代表民众去表达最真实、及时、准确的喜怒哀乐，社会才不会谣言满天、恶人当道、步入灾难而不知。
沈浩波的诗和他的秉性，显露出他有这样的情怀。
【诗人简介】沈浩波，诗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2004年，受邀到荷兰与比利时举办专场诗歌朗诵会。出版有诗集《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向命要诗》。曾获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中国首届桂冠诗集奖;首届"新世纪诗典"金诗奖;第三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等。同时，作为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创始人，是国内最著名的出版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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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南人诗集《黑白真相》（主播：芳心许卿）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