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原是昆曲迷|唐湜轶事四则
唐湜,是著名的“九叶派”诗人,在温州几乎人皆知之。他的诗最后结集出版,厚厚两大本六十万字的《唐湜诗卷》,囊括了叙事诗、抒情诗、十四行诗、散文诗等各种诗体的篇章。其中历史叙事诗《海陵王》更是殿后之作。其诗论诗评成果也富瞻可观。然而,他又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昆曲迷”,或少有人知,特掇四则轶事以证之。
唐先生自称“是个没有嗓子却爱吹笛的昆曲迷”。据他自己所说,读中小学时,他暑期常随母亲去龙湾永昌堡外婆家听戏。有一次,听在外地教书、暑期回家来的二舅王季思(师从吴梅,后成曲学大师)放唱片,唱名家杨小楼的《训子·刀会》《夜奔》及不知谁唱的《游园·惊梦》《梳妆·掷戟》,唐湜顿时为那种冲天的豪气、璀璨的文采,和那融入了旖旎婉娈的旋律而立体化了的诗情而入迷。后来,每忆及此事,他即为自己作为生长在南戏故乡的中学生却一直不知道家乡也还有昆曲班,而一直没机会看到他们的戏而感到遗憾。抗战初期,他在金华看到《水淹七军》用海笛伴奏的徽调昆曲,欣喜若狂。1939年初在丽水工作时,在一个晚会上,他听一位浙江某地的银行行长唱了昆曲名家俞粟庐的代表作《千忠戮·八阳》里的【倾杯玉芙蓉】曲,顿感浩荡若天风吹拂,感人肺腑!1948年在昆曲的诞生地苏州昆山陆家浜中学教书时,他偶尔又听到了该校校长酒醉后唱了这支【倾杯玉芙蓉】,一时间,淋漓痛快,声泪俱下!
“期”,指“同期”,指曲友们约期坐唱。1952年,唐先生因诗名远扬,被诗人唐祈约至北京,原打算进文艺部门搞创作或当编辑的,因来迟一步,只得先进北京第十一中教了两年书,校长为傅任放先生。后遇西安狱中的难友李诃先生在主持《剧本》编辑部,才进了中国剧协,当了几年《戏剧报》编辑。因而有机会观摩昆剧大家在舞台上的演出,如梅兰芳、俞振飞的《牡丹亭·游园惊梦》,高玉倩、刘秀荣的《玉簪记·秋江》,还有北昆侯玉山的《钟馗嫁妹》等,不一而足。有一次,唐湜听说北京青年会星期日有票友们的“同期”,就找到青年会,向该会的周铨庵老师作了自我介绍,后来又带了《戏剧报》的同事陈朗(乐清籍作家周素子的丈夫)一起去参加曲会。更后,又带了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刘士杰去,除参加“同期”外,还一起去周铨庵家拍曲。拍曲,指传统唱昆曲时,用手在桌子上打节拍,故称拍曲,具体方法是:用整个手掌或五指部分轻轻落下为板,以单个手指轻轻点击为眼。如果是流水板,也就是只有板而没有眼的曲子,就全部用手掌;一眼板的曲子,眼用中指;三眼板的曲子,头、末眼分别用食指、无名指,中眼仍用中指。板用掌始终不变。可见,此时的唐先生对昆曲的研究又进了一大步了。
唐湜参加昆曲合唱队,是在刘士杰的鼓励下加入的。原先在唐湜看来,刘士杰与自己差不多,也是一位没嗓子的“哑巴”,只是带了耳朵去参加“同期”罢了,可自从参加周铨庵家拍曲那次之后,士杰就每次均登台合唱,并多次来信鼓励唐湜也参加合唱。在士杰的鼓励下,一次,北京中元节,唐先生的一位同乡温州永嘉人、国务院原参事、著名的音律大家潘怀素先生在北海游园会当“提调”,安排了一条大船打“十番”、唱昆曲,特邀唐湜参加合唱队。这一次,唐先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合唱队,还大声地唱了起来。会后,潘先生招待大家吃夜宵,特地坐在唐先生身边,用温州话交谈了起来。潘怀素(1894-1978),永嘉昆阳村人,留学日本和德国,获得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抗战时在福建音专教授过昆曲,在乐律方面有很深造诣。不想这次曲会后过不了几年,从“右派”边缘,去职回乡,在外流浪了几年,落魄无奈,又回到北京,竟冻死在美术馆前的石椅上。唐先生闻讯痛苦了一场,哼了昆曲《琵琶记》【五更传】一曲为他送行。
俞平伯是北大名教授,因爱好昆曲,1956年8月被推选为北京昆曲研习社首届社长,社委有项远村、许士箴、伊克贤、袁敏宣、周铨庵、许宝騋、许宝驯、郑缤、钱一羽、张允和等名家。唐湜在中学时代就读过俞平伯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未料此文竟成为他后来走上诗歌创作的启蒙之作。到杭州求学后,唐湜曾去西湖边西泠桥畔瞻仰过俞平伯曾祖父俞曲园的“俞楼”,只是还不知道他与复旦大学赵景深先生一样是昆曲名家。到北京后,他是以曲友的名义结识平伯先生的。
有一次,他跟随周铨庵去平伯先生府上看“同期”化装演出,因为他府上竟有一个类似乡间庙台样的舞台。那次他们看了“袁二姐”的《琵琶记·辞朝》,俞振飞先生那天也来听她的戏。袁二姐即袁敏宣(1909-1974),女曲家,名昉,字敏宣,祖籍江苏常州,生于北京,清光绪戊戌进士翰林院编修袁励准仲女,世称“袁二小姐”。袁二姐胖而大,台风自然不见得如何动人,可她的唱能叫江南俞五爷(俞振飞)洗耳恭听,可见唱工非同小可。俞平伯先生那天也在《荆钗记·改书》中以苏白扮演了承差一角,他与夫人有一次还在这出戏里以苏白对话。他俩从小在苏州长大,苏白说得极地道,真能传神。看了一下午的戏,到黄昏才结束了这场“同期”的演出,他还请曲友们吃了些北京烤鸭与苏式糕点,如夹着火腿的甜饼。
这样的“同期”,唐先生还参加过好几次,有一次是在袁二姐家举行,俞平伯先生也在场。袁家也有一人小舞台,袁二姐与郑缤都唱小生,而周铨庵则是无所不能的旦角,郑缤台风文雅潇洒,音色甜美,袁二姐则功力深厚,几乎可与俞振飞比肩,加之出身名门,爱人是矿山的矿长,生活富裕,所以她自己行头齐备,家中也有戏台。另有一次,是在清华大学举办的,那时已不见袁二姐与郑缤,只听说袁二姐遭了不幸,郁郁而终。
唐先生因多次与平伯先生一起参加曲会,二人慢慢地熟悉起来。平伯先生任曲社社长时,曾与华粹深先生一起整理出一个简本《牡丹亭》,由几个小演员,袁二姐的女儿们演出,由周铨庵任导演教戏,在政协礼堂演给政协委员们看,唐先生也看过不止一次。使唐先生感到十分歉意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平伯先生为一位社员的文章,写一个明信片给唐先生,要唐先生设法在他任编辑的《戏剧报》上刊出。可那时的《戏剧报》用的稿,百分之九十八九是每期决定主题后的组稿,外来的稿用得极少,只占百分之一二而已,而他几乎没有发言权,加上那时的昆剧又不“吃香”,所以只好歉然回复他。平伯先生并不在意此事,过后还应唐先生的要求,为他的一柄洒金扇精写了宋人记事诗六七首,这一柄扇唐先生一直保存着,带回家乡,不料后来竟在十年浩劫时期被毁。
1978年,唐先生又回到北京,中国剧协为他错划“右派”平了反。他去三里河拜访了久违的钱钟书先生并请题诗一首之后,自然也去拜访邻近的平伯先生。可俞先生正卧病,要下午才起来,因行色匆匆,竟没来得及再去拜访并请他再写一张书法,只留下一本刚出版的《海陵王》请他指教。后来每想及此事,均深感遗憾莫大。
我与唐先生谋面于1987年5月7日在温州华侨饭店召开的“温州南戏学会”成立大会期间。次年3月,唐先生来省戏曲志编辑部与常务副主编周西同志叙旧,并送上刚出版的《民族戏曲散论》,我为他沏茶并在旁聆听,本文所写大多采用这次谈话及唐先生的忆俞平伯等文章。唐先生好提携后学,曾为拙著《青楼集笺注》发表一篇文彩飞扬的书评。今年的1月28日,是唐先生仙逝14周年,听说温州已经有计划要组织出版《唐湜全集》,如此,则善莫大焉。
来源:温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