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爱国秀(外二题)
周密《癸辛杂识》,中华书局。
爱国秀
蹇材望,蜀人,为湖州倅。北兵之将至也,蹇毅然自誓必死。乃作大锡牌,镌其上曰:“大宋忠臣蹇材望。”且以银二笏凿窍,并书其上曰:“有人获吾尸者,望为埋葬,仍见祀,题云'大宋忠臣蹇材望’。此银所以为埋瘗之费也。”日系牌与银于腰间,只伺北军临城,则自投水中,且遍祝乡人及常所往来者。人皆怜之。(周密《癸辛杂识》)
“秀”是英文show的音译,有表演、炫耀、虚饰、卖弄等多重意思。蹇材望精于虚饰,喜欢炫耀,擅长卖弄,表演天赋很高。他是湖州的副州官(即“倅”),听说蒙古兵快要打过来了,当即大摆“忠字姿势”,发誓要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并且做了块大锡牌,上刻“大宋忠臣蹇材望”七字,又在银子上写好遗嘱,再穿几个洞,用绳子把锡牌和银子捆在一起,天天别在腰间,到处跟人家念叨:“我死之后,劳驾把我埋了,这银子就是安葬费,只是不要忘记给我立块碑,写上'大宋忠臣蹇材望’的字样。”——这位老兄视死如归的精神,使人们感动得眼泪哗啦哗啦直流。结果怎样呢?蒙古兵尚未攻城,他就提前一天跑出去恭候大驾、欢迎光临了,还被蒙古人封为湖州知府。从早到晚想着跳水殉国的“大宋忠臣”,原来不过是“大宋叛贼”。这件事情表明,要想知道一个人爱不爱国,不能光看他的表演,光听他的嗓音,还得看看他的行动。如果以为姿态高就是爱国,调子高就是爱国,嗓门高就是爱国,那么,恕我斗胆说一句,再也没有人比屠宰场里的猪更爱国的了。
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
刘皋贬斥士大夫
高尚处士刘皋谓:“士大夫以嗜欲杀身,以财利杀子孙,以政事杀人,以学术杀天下后世。”非神仙中人不能作此言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名叫“刘皋”者,历史上多有其人。十六国时期,有零陵王刘皋(《资治通鉴》卷88);唐代许浑诗《闻边将刘皋无辜受戮》,这个刘皋乃盐州刺史,“有威名”,后被盐州监军杨玄价“诬杀”(《新唐书》卷220);《明史》卷290忠义传有“龙里三刘”,其中之一即名刘皋。胡仔说的这个刘皋,则是隐居不仕者。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发表评论,因而能够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所谓“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士大夫往往兼有“双重身份”,既是读书人,也是官僚阶层。扮演二重角色的士大夫,嗜欲没有止境,贪得无厌,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为了子孙后代而聚敛钱财,使其养尊处优,游手好闲,反倒会害了他们;为官一任,遗祸一方,不但不奉公守法,鞠躬尽瘁,反而施行苛政,盘剥黎民,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杀人以政;治学急功近利,不学无术,败坏学风,谬种流传,此之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刘皋之言,的确是句句击中要害,振聋发聩。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南京太庙失火,兵部主事刘世龙上疏进谏,其中有一段话可与刘皋之论互相参照,故抄录如下:“今天下刻薄相尚,变诈相高,谄媚相师,阿比相倚。仕者日坏于上,学者日坏于下,彼倡此和,靡然成风。”(《明史》卷207)世风如斯,但使骨鲠之士徒添惆怅而已。
刘基《郁离子》,中州古籍出版社。
一个集团抵挡不住几颗栗子
僰人养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规旋矩折,应律合节。巴童观而妒之,耻己之不如也,思所以败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张而猴出,众宾凝眝,左右皆蹈节,巴童佁然挥袖而出其茅栗掷之地,猴褫衣百争之,翻壶而倒案,僰人呵之不能禁,大沮。(刘基《郁离子·僰人养猴》)
这是一则很有意思的故事:僰人组织了一个猴子集团,自然,他就是集团的首脑了。首脑让猴子们穿上衣服,人模人样,又教它们跳舞,快三慢四,伦巴探戈,也是人模人样,于是,他就带着这支队伍闯荡江湖、行走天下了。不过这支队伍不太走运,遇到了敌对分子巴童,不知他是觉得自己的待遇、地位比不上猴子呢,还是觉得自己的舞技没有猴子好,总之犯了红眼病,决心要搞垮这支队伍。在一次宴会上,猴子们正在翩翩起舞,巴童突然从衣袖里掏出几颗栗子丢到地上,顿时,猴子们乱了阵脚,舞不跳了,礼义廉耻也不讲了,争相脱掉衣服去抢栗子,把宴会闹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刘伯温写这个故事,目的是想说,如果一支军队失去了控制,就会溃不成军,变成打家劫舍的匪帮。事实上,故事的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刘伯温的本意。不妨可以这么说,无论是考验一个人,还是考验一个集团,利益永远是最好的试金石。有的人左一声“清正”,右一声“廉明”,一旦利益当头,却是不择手段,丑态百出,“呵之不能禁”,政令完全失效。一个集团里,这样的人多了,难保不会像僰人领导的猴子集团,抵挡不住几颗栗子的诱惑,哄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