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高克恭:尚书笔力惊千古(下)

高克恭的绘画师承未见史料记载,根据现存的一些题画诗及画跋可知,他除了临摹古人的画作外,只要有时间就会去观察自然,著名的《夜山图》就是他在月夜登阁,看到江山盛景后所绘。从这个角度而言,高克恭的绘画也算是师法自然。
高克恭临摹过许多名画,元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称:
高克恭,字彦敬,号房山,其先西域人,后居燕京。官至刑部尚书。善山水,始师二米,后学董源、李成,墨竹学黄华,大有思致。怪石喷浪,滩头水口,烘琐泼染,作者鲜及。
夏文彦认为高克恭最初是以二米为师,后来又学习了董源和李成,墨竹画法则是效仿王庭筠。但卫欣不这么看,其在论文中称:“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看,王庭筠的墨竹更接近苏轼,高克恭的墨竹更接近文同。两人的审美趣味不同,更不见明显的师承关系。”

左转过桥的路名

除了山水画外,高克恭最为喜爱的题材就是墨竹,他曾经为周密画过一幅《竹石图》,此图后来为周密的外孙吴子静所藏,元末时钱惟善在吴子静处看到此图,上面有着高克恭的一段跋语:“草窗出谬纸一幅,就破研,浣僧笔,磨臭胶墨,命写竹。赖有红酒一尊,少助浩然之气。故有此君子不可转之妙态。校官仇山村、屠月汀、邓匪石。今归之吴子静。”
可见高克恭绘画时并不讲究笔墨精良,他有着“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气概,在酒酣之后,用秃笔臭墨依然能画出精彩的画作。高克恭对自己所绘的竹石图颇有信心,曾自称:“子昂写竹,神而不似;仲宾写竹,似而不神。其神而似者,吾之两此君也。”
在这里,高克恭认为赵孟頫画竹的总体特点是神似而不形似,李衎画竹则形似而不神似,而他所绘之竹却可以兼而有之。对于他的这段自评之语,卫欣在其论文《高克恭研究》中说:“其实在高克恭的山水画中,赵孟頫的‘神而不似’象征着二米的画风,也就是所谓的逸家;而李衎的‘似而不神’象征了李成、董源、巨然的画风,也就是所谓的行家;而高克恭似乎主张寻求其中的平衡,从逸、行的关系来看,高克恭属于兼逸行之妙者。”对于这段自评,徐建融在《元代书画藻鉴与艺术市场》一文中认为:“高氏对赵、李的评语,与其说是一种批评,毋宁说是借以提出自己对于‘神而似’的画学要求。”

在上面没有看到高克恭字样

可见,高克恭的自评之语并非单纯是一种自傲,他同时也是借此来表达自己的绘画观念。而事实是,他所绘的墨竹确实在当时极有名气,元柯九思为高所绘《竹石图》题诗云:“黄华澹游今已失,尚书笔力惊千古;月明风细晚凉生,环珮翛翛度湘浦。”柯九思的意思是,当时王庭筠、王曼庆的竹石图已经很难见到,而高克恭的墨竹图已成那个时代的最高成就。
除了墨竹图,对于高克恭所绘山水,时人同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倪瓒评价他说:“房山高尚书以清介绝俗之标,而和同光尘之内,盖千载人也。僦居余杭,暇日杖策携酒壶诗册,坐钱塘江滨,望越北诸山冈峦之起伏,云烟之出没,若有得于中也。其政事文章之余,用以作画,亦以写其胸次之磊落者欤!”而倪瓒在《跋黄子久画卷》中,则把高克恭与当时的著名画家进行了对比:“本朝画山水林石:高尚书之气韵闲远,赵荣禄之笔墨峻拔,黄子久之逸迈不群,王叔明之秀雅清新。其品第固自有甲乙之分,然皆余敛衽无间言者。此外则非余所知矣。此卷虽非黄杰思,要自有一种风气也。”

村外小路

倪瓒在这段话中说,高克恭所画山水的成就不在黄公望、王蒙之下。元张羽在《临房山小幅感而作》中则写道:“近代丹青谁最豪,南有赵魏北有高。”张羽明确地说高克恭可与赵孟頫并列为北南第一。而虞集在《题高彦敬尚书、赵子昂承旨共画一轴》中写道:
不见湖州三百年,高公尚书生古燕。
西湖醉归写古木,吴兴为补幽篁妍。
国朝名笔谁第一,尚书醉后妙无敌。
老蛟欲起风雨来,星堕天河化为石。
赵公自是真天人,独与尚书情最亲。
高怀古谊两相得,惨淡酬酢皆天真。
侍郎得此自京国,使我观之三叹息。
今人何必非古人,沦落文章付陈迹!

远远看到一座山

高克恭曾与赵孟頫合作绘制一幅图画,虞集认为高克恭的水准乃是本朝第一,虽然他也夸赞了赵孟頫是“真天人”,但在语气上还是认为高的绘画水准在赵之上。而赵孟頫本人对高也有许多的夸赞之语,高克恭去世十一年后,赵孟頫还在高克恭所绘的《墨竹》中写下了如下跋语:
盖其人品高,胸次磊落,故其见于笔墨间,亦异于流俗耳。至于墨竹树石,又其游戏不经意者。因见此二纸,使人缅想不能已己,书东坡《墨竹堂记》于其后。
从这段评语可知,与其同时代的人对高克恭的夸赞之语,很大一个因素是其人品高洁,颇有人正则笔正的味道。比如元王冕也有类似的诗作:“国朝画手不可数,神妙独数高尚书。尚书意匠悟二米,笔力固与常人殊。”

先登上右侧的小山

王冕也认为高克恭的绘画水准为元朝第一。但从后世的实际影响看,不仅是赵孟頫,甚至“元四家”的影响也都大于高克恭。这是因为有不少人认为高克恭的绘画主要是师法二米,尤其对米友仁的绘画下功夫较大,故其独创性较少。但是具体从着色角度来谈,高克恭的绘画与米氏山水也有着区别,王克文在《宋元青绿山水与米氏云山》中评价说:“米氏现存作品无一设色,而高克恭多设色,坡石赭石,山顶还用青绿横点,如其《春山晴雨图》,也为水墨淡彩,不全法米氏水墨形式。”而对于其绘画技法上与二米的区别,黄宾虹在《中国山水画今昔之变迁》中说道:“二米之画,最为善变。元之赵鸥波、高房山及黄子久、吴仲圭、倪云林、王叔明,皆师唐、宋之精神,不徒袭其体貌,所为可贵。”
可见,高克恭并不仅师法二米,他在构图上与二米也有一定的区别,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称:“米画存世不多,而且米画多是一排山头,过于缺乏‘高下向背,远近重复’之趣,高氏的云山较之米氏为繁复,他第一个用米点法画高山大岭,给后人不少有益启示。”
虽然在当世受到了很多友人的夸赞和推举,但进入明代以后,高克恭的影响力渐渐衰落了下来,尤其是董其昌提出尚南贬北的南北宗论之后,高克恭身为北人,名气更加式微。而董其昌在《画旨》中讲到文人画体系时,元代只列举出了“元四家”而并无高克恭,他在《画禅室随笔》中甚至说:“元季四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此数公评画,必以高彦敬佩赵文敏,恐非耦也。”

芳草萋萋

董其昌虽然明确表示,高克恭的绘画水准不能与“元四家”并提,但后来他又渐渐改变了自己的观念,在《题画赠徐道寅》中说道:
余尝见胜国时推房山、鸥波居四家之右,而吴兴每遇房山画,辄题品作胜语,若让伏不署者。顾近代鉴赏家或不谓然,此由未见高尚书真迹耳。今年六月,在吴门得其巨轴,烟云变灭,神奇生动,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因与道寅为别,访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画。画成此图,即高家法也。观者可意想房山风规于百一乎?
原来,董其昌能够改变此前的认定,是因为看到了高克恭的真迹,这时的他认为高克恭的绘画水准确实超过了黄公望和王蒙。
这样的改变显然有悖董其昌自己提出的南北宗论,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改变呢?也许董其昌是客观地评价了高克恭的艺术成就。但从文献记载来看,也应当有其他的因素在,比如董在《画旨》中说到这样一件事:“高彦敬尚书,载吾松《上海志》,元末避兵,子孙世居海上。余曾祖母则尚书之玄孙女也。今日诣竹冈先茔,宣三品赠诰,念余仕路邅回,未及貤恩曾祖父母,展拜之次,惭负高孺人在时摩顶悬记之语。且余好为山水小景,似亦有因。归舟写此,付孙庭收贮以见志。”

左侧小山

原来高克恭的后人在元朝末年为避兵乱移居到了上海一带,高克恭的玄孙女竟然是董其昌的曾祖母,会不会有这种因素,使得董其昌放弃了南北宗的分法,而对高克恭高看一眼呢?但他的确在《画旨》中对高克恭的绘画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赞誉:
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独高彦敬兼有众长,出新意于法变之中,宗妙理于豪放之外,此谓游刃有余,运斤成风,古今一人而已。
也许正是董其昌的提倡,使得明末清初很多画家开始模仿高克恭的笔法,比如石涛画过《临高尚书山水巨轴》、王原祁画过《仿高房山云山图轴》、王翚也画过《设色仿房山山水轴》。对于这种现象,王克文在其文中认为:“后人通过高克恭学米,较直接单纯学米,似变化为多。渗各家之长融汇一体,突出在加强了画面笔骨的造型这方面,对后学有启发之处,所以元以后学米派,离不开高。”而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则说:“高克恭山水画的影响,元、明、清至今一直不衰。不过后人学高往往归于米。当然米是独创,高是继承发挥。但是米画若无高的继承发挥,在后世的影响将小得多。”
关于高克恭的遗迹,清陆时化所撰《吴越所见书画录》中著录的《元高尚书青山白云图立轴》中有一诗:“月射羊冈玉树材,山斋犹在白云深。牢藏秋月堂中稿,沧海骊珠不易寻。”该诗的小注中称:“高尚书坟,今在房山羊头冈下。”

难以会车的小径

查范文彦主编的《房山历代陵墓》一书,该书称:“至大三年(1310)二月,高克恭回到故里羊头岗。将朝拜之际,感风寒,久治不愈,九月初去世,葬于故里大都房山县羊头岗村即今北京房山区城关镇羊头岗村。元代晚期,中书左丞姚庸曾亲至羊头岗凭吊高克恭故居,留下‘月射羊岗玉树林,画斋犹在白云深。’的诗句。高克恭墓位于羊头岗村北,这一带林溪形胜,由于年代久远,墓地踪迹早已无。”清修《房山县志》卷三“古迹”载:“高克恭墓亦在羊头岗,今已无考。”
可见在元末时,高克恭后人的确迁居到了江南地区,因为没有后人的祭拜,他的墓冢渐渐没有了痕迹。然而对这位重要的画家,我还是希望能够在房山县寻找到他的遗迹。某天,我偶然在网上搜到曹蕾、史长义主编了一部《高克恭研究》,该书乃是《房山文化学·人物研究》中的一册,想来这册书内应当能够提供与高克恭遗迹有关的更多信息。然而我查过各种网站,均查不到该书哪里有售,于是想起了布衣书局的胡同先生,微信向他求援。胡同果然神通广大,他说在房山有位名叫栗景鸿的书友,他们已是多年的朋友,他请栗先生帮忙,不久我就收到了该书。
急忙翻阅该书,此书前附有几十帧照片,乃是编者探访高克恭墓的过程,他每走到一个标志点都会有一张图片。见此令我大感兴奋,这部书也成为了我寻访高克恭墓址的指南。2019年10月18日,我恰好到丰台去开会,在开会之余驱车前往房山区羊头岗村去寻找高克恭墓所在的馒头山。

货车司机指路

跟着导航来到了羊头岗村文化活动站,此处大门紧闭,我只好站在路边向路人打问,有一位大爷知道馒头山的所在,在他的指点下,我驶入了该村,之后穿村而过。按照《高克恭研究》一书上的所载,看到一个老水塔时,沿此转弯前行。我在路边见到了几位施工人员,又向他们打听馒头山所在,众人告诉我,沿水塔右边的路继续前行,看到一座小桥左转一路开下去就是馒头山。我在转弯处看到了路牌,这条小路名为羊头岗连村路。
沿此路行驶到了村北,在路边看到了基本农田保护区标示牌,在此牌前遇到一位推车的老人,我向他请教馒头山怎么走,他让我沿此路继续向前开行。又开出不到一公里,果然看见路边左右两座不高的小山,我把车停在路边,先登上右侧的小山,山顶上有一排红瓦房。走近此房时,里面有多条狗狂叫不已,而后出来了一位中年人,他警惕地望着我,我说自己是来寻找馒头山,其称这里不是,而后转身离去。

羊头岗村旁边的小山

打听不到确切地点,只好走下小山,在路旁遇到骑车人,问过几次,均不知馒头山所在。我决定走到对面小山去探看情形,然田间之路无法通行,于是继续开车驶入了很窄的一条小径。这条小路若迎面有车行驶,完全无法错身,幸运的是我一直开到了前方的一个村落也未遇到相向而行之车。

沿此路前行

荒草遍地难以攀登

看到多台农用机械

小村处在一个土岗之上,我在村边遇到了一位正在维修大货车的司机,向他请问本村名称,他告诉我说,这里是羊头岗。看来我兜了一大圈又转到了该村的另一侧。这时我看到村后有一座小山,想来这里应该就是馒头山。我把车停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沿着旁边的小路一路向前走,在路边看到了几辆长期停放的拖拉机,其中几辆锈迹斑斑,看来当地人果然富裕了,对这些机械农具已到了随便丢弃的程度。

拆解旧电机

他对我的指导不以为然

再往前走来到了村边的另一侧,这里有三个人在那里拆解旧电机,他们要把铜丝从线圈内拆下来,我看其拆解办法实在过于笨拙,于是忍不住指点了两句。其中那位年岁较大之人颇为厚道,他笑着说:“你的办法我们早试过了。”他看着我手里拎着的相机问我为什么要拍荒山,旁边的两位年轻人可能干活累了,没好气地说了句“城里人吃饱了撑的。”我笑笑并未回答,接着问他身后是不是馒头山,他们自称是外地人不知道此山之名。

从这里也无法登山

穿过玉米地

远处的山

无奈我开上车沿着此山兜起了圈子,希望能找到登山之路。穿过了一片收割完的玉米地,走到山的近前时却隔着一条水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跨沟之路。只好重新返回羊头岗村,在村中心遇到一位老人。他告诉我说,刚才我的所访正是馒头山,至于山上的高克恭坟,他们村内一直有着这样的传闻,但没有人见过此坟,只是称馒头山叫高家墓地。

无法跨过河沟

踏着地梗来回转

看来高克恭墓的确难寻痕迹,而我在《高克恭研究》一书中看到了一篇名为《寻找元代画家高克恭墓迹》的文章,此文中有这样的段落:“沿曲折山路,绕废弃兵营,穿稀疏柳林,转坡下道,幼犬迎吠,问所从来。乡人遥指舍依高丘馒头山,曰:乃高克恭墓地‘靠壁’。辗转丘前,杂树交织,犹如天棚。地阔亩许,居西荒坟二三,近年所为。村人示意高克恭墓地居一柳下,沉思若无知者,深信沉埋无际。枕地历经风雨,盗掘无算。垄间偶拾青砖,自忖高公墓遗物否?踏遍田头,余无所获。”

无垠的田野

回到村中请老人指路

看来高克恭的墓确实没有了痕迹,但他在绘画史上的地位却让人能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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