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已经破败了。房子还在,石砌的长凳也还在,但木长凳已经不见了。这当然是在我的梦里。现在它究竟怎样了,我是不知道的。我已经十六年没从那里经过了。在我的梦里,它和真的一样。它就是真的。它站在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路边突然就有一座房子,孤零零耸立在山包前。它呈长方形,目测宽六米、长十米左右,以前我没有想过测量一下,所以不一定准确。从外面看,墙身由石块砖头混合砌就,人字顶铺青瓦。它紧挨山路,又紧挨山包。这么说似乎不对,山路和山包中间也有条路,青石板铺成,从房子中间穿过,墙上有门洞,但没有装门,连门框也没有装。现在这条路朝向西北,通到山下。我往前走去,走进房间。房子依山而建,右边是山包,左边是另一条路。那么左边应该是正门,然而那堵墙没有门,墙基紧贴外面的路,两者方向完全一致。下山可以走房内这条路,它是直的。也可以走房前那条路,它反而在房子的两侧拐了些弧度。现在可以说说房内的情况。靠路的墙内有两根木柱,顶到房梁。柱间有长木凳相连。实际上,绕墙都有长凳。下山进门,右侧长凳由石头砌成,左侧是木头搭就。路边那堵墙,也就是下山进门左墙,和别的墙不一样,砌的不高,当时一米五的我站在木凳上,它只到的我肩膀,与屋檐之间留有很大空档。而且墙很宽,我一撑一纵一扭身,就可以坐上墙,头不会碰到屋顶。然后躺下来,在那里享受凉风。上面经常躺着人,有时候三四个,头对头脚对脚。躺在那里,可以看到房梁有字,大概是说这个凉亭六七十年代建成。这行字,一是说明这是凉亭,当然和现在各种景区的木质凉亭不一样,只要稍加维护,用上几十上百年我看没问题。二是说明它建成的年代,具体时间我忘了。右墙中间有扇门,门边放了一个带盖大茶桶。推开门,后面是耳房。耳房在外面的两侧道路看不到,它藏在山包的树丛里。耳房分两重,外面象厨房,里面是卧室,面积都不大。我听说,这里长住一个人,从乡里领来米油茶叶,米油算他的报酬,粗枝大叶的茶烧茶水,免费供过往行人饮用。不喜欢喝茶的,可以到耳房水缸舀凉水喝。回到梦里,凉亭的木质设施没有了,我在介绍木质长凳的变化,介绍凉亭的衰败,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现在,梦已经说完了,我开始回忆。而梦与回忆,往往又很难区分。我的老家在山里,或者说山上。就在这片山脉的山顶,散布一个行政村,其中就包含了我住的自然村。从我住的下北山出发,经茶园尖、上石龟岭、下石龟岭、上黄沙岭,过下黄沙岭几百米就是凉亭,然后就是很陡峭的石板路,另外有一条顺山而开的小马路,两者在山脚下交汇。如果从山脚往上爬,到这里正需要歇歇脚。当然从山上往下走,到这里也需要歇歇脚。两条路交汇的山脚边有座煤矿,挖了一个大大的平台、一个高高的峭壁,路在旁边蜿蜒。当年我的长辈有朋友参股过它,我听过很多关于它的未经证实的故事,除了一段时间出煤一段时间不出煤之外,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不小心挖到原来的煤坑,那里积满了水。碰到这种情况,往往要死人。这样的事隔不了多久就发生一次。那时候,非正常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大家都淡漠以对,我听了也不吃惊,叫现在的我真为那时的我这么冷酷而羞愧。当然,那时候正常老死反而是热热闹闹的,现在也热闹,都是把丧事大办一场。如果煤矿里人死多了,赚的钱就不够赔,新入股的就会亏本,于是叹息着、抱怨着、后悔着。据父亲说,他在那里干过,那时候煤矿是公家的,后来就变成了私有,倒来倒去也不知倒过多少股东。他当时虽然是记账的,却经常要下井。他漫不经心说着,我不禁后怕着,死亡曾经离他如此之近,说不准就没了我的出生,幸好他不干了。很小很小的我曾经庆幸,即使贫穷,总算有我。
挖破坑塘,自然要抽水。从煤矿引条小沟到路边,顺路流进冲内村的小溪。小溪往下流,流经的村庄靠水吃水。这里的吃水不是指赚钱,而是指真的汲水饮用。沟里常年潺潺流细水,水很清澈。沟床五彩斑斓,当时我就觉得,这种美丽只能用妖艳来形容。后来才知道,妖艳常常有毒。小沟两侧寸草不生。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水至少流了十几年。现在还流不流,我没有问。从煤矿往前走,没多远有个叉路口,往右经横路铺村可以到乡里,往左经冲内村可以到黄坪村,乡中学在附近。横路铺和冲内的居民虽然大多姓柯——柯在外面是小姓,在我们乡却是实打实的大姓,任何人都有柯姓姻亲——但两个村却是死对头,从这两个村里经过,我得小心翼翼,生怕卷进冲突。走出大山之前,有时候我从凉亭走到乡里,有时候我从凉亭走到学校,凉亭是我上山下山的歇脚处。
六七岁以后读初中以前,凉亭是我每年一两次的经历。过了下石龟塘,从往下立坡开始,我蹦蹦跳跳,总是比大人走在前,往往到凉亭休息很久大人才到。大人到凉亭不久,我又催促要走。我总是那么性急。初中,凉亭便是我每周两次的驿站,因为每周我要回家一趟,一方面是回家背米菜油盐,另一方面是周末要干农活。又因为我大了,可以独自行走,行程便不受别人的影响。到了凉亭,如果天色尚早,一起读书的几个孩子便一起东拉西扯,也听挑担上山的人胡侃,也听送货下山的人瞎聊,也听附近干活的人海吹,也听走亲访友的人乱说。总之,人们南来北往,话题南腔北调。如果夕阳斜照,我们喝瓢茶、歇口气便走。也总有难忘的事。我和哥背米菜油盐上学校蒸饭,其中油父母定的量是四星期一瓶,吊盐水针用的五百克玻璃瓶。到了凉亭休息,有一次动作过大,不小心把油瓶磕破了,我们看着食油外渗,却毫无办法,然后吃了四个星期的白水煮菜。比起父辈这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来说,教训很深刻。当然,在这里我也听到过种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传说有棵红薯,挖了三担才挖一半;日本鬼子扫荡,到了半山腰,到处起大雾,山山有鬼叫,日本兵伸手不见五指,吓退以后从此不上山;山下发饥荒,有人想进山讨口饭吃,跟人说能上山就好,然而他上了山,却没有走进山上的第一个村庄便倒下了;等等这些故事,没有年代,没有逻辑,没有趣味,我是不信的。只有凉亭,它耸立在那里,无言中留守,依旧为路人遮风挡雨,听山下人吹,听山里人编,我并不知道它信还是不信。不经意间,凉亭闯进我的梦,展现它的沧桑。而我年纪大了,有时候不禁迷惘着,不知道梦是否和现实一样可信。
作者简介:秋梦悄醉,江西游客游西江,工作之余喜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