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烧毁泥屋再搭毡帐》
记得有一年(1987?)在京都,与岡林信康在《朝日杂志》主持的对谈中,曾经有过一瞬:
岡林问:……如今,住在北京,描写内蒙古,不觉得情绪枯竭吗?
当时我浑身一震。
由于口才不好,没能回答上来。我当时挣着命想说、但一直没说出来——在中国,一切都严峻得逼人就范,想迈出一步太难了!
因为他当时沉迷的理论是:用久了抽水马桶会失去抵菌力,要用自己的屎肥田,吃自己种出来的米,才是艺术正道。他当时借与我对谈的机会,透露了一个消息——他正认真准备,永远留在农村。
这种发想对我刺激很大。我不能说一个民族不懂得穷苦。我说不出艺术家也得有一个棚子居住。但是,岡林信康迈步跨入的农村,也许是西海固农民不敢想象的极乐世界——有一个隐蔽其中的界限,生存和休息的质的界限,被我们的对谈忽视了。
所以,所谓on the road——走上大道,对于不同的处境下的人来说,滋味是完全不同的。
你一步跨过的,也许只是艺术的台阶。
我一步若走错,也许就从此灭亡。
On the road,对中国人来说,不仅是浪漫,而且是一种忌讳。旅行固然吸引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家,是一座我奉为主题的“黄泥小屋”,——尽管我血管里流着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旅人的血,而且是在纯粹的游牧毡帐长大成人。
不,这种例子不用我写。当年陕北青年有一句歌词说:“一步就落深渊”,外国人,包括岡林信康,他们今天已经不具备这种在悬崖边缘的感觉了。而我们,尤其我,却即使睡在床上也总觉得翻身就会摔下深渊去。
但是——
I'm on the road again,我又走上了道路!
无论如何,我终究还是冲决了一切束缚,重新撑竿上马,走进了下午的草地。那种乌珠穆沁式的、使人怅惘又使人开阔的一字地平线,在整个视野里突然出现,靴跟摩擦牛皮大鞯的触感,大陆的坚硬的弹性,又都突然传遍了我的肉身——使我颤抖,使我感动得心跳。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那个骑着黑骏马的我自己!
岡林信康最新的作品中,有这样几句:
雨淋湿了心,云封闭了天
但什么都没有改变
光辉仍在闪耀
夜包住了心,暗吞没了路
但什么都没有改变
光辉仍在闪耀
出发在雨打的泥泞
迷失在夜里的黑暗
但是那遥远的深深的光
系着这颗心引我上路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心事深重的快乐是奇妙的。二十多年前那种轻易得到又轻易放弃的自由,终于又被我强抢回来了。清洁感更是使人得意,好像换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里面的肉体又刚刚做过洗礼。如今我是都市的牧人,无马的骑手,公开的信仰,自由的作家——我还闯入绘画的殿堂,放浪于美丽的色彩之间。
自信心竟然突然地在一瞬之中回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浑身突然饱饱地涨满力量。远方不断传来歌声,不知是“向着自由的长旅”,还是“我又走到了路上——I'm on the road again。”每天从醒来至睡熟,我满心兴奋,眼前五彩缤纷,似乎在捕捉,似乎在游泳。我觉得那种只属于我的形式,那种只属于我的色彩,那种只属于我的语言,已经悄然靠近了我。
应该坚决地抓住它,纵情地画出来么?
应该甜蜜地沉进去,充分地享受它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一切网罗都冲决了,一切重负都卸尽了,一切犹豫都结束了,一切他人不能企及的我都达到了——艰难和辉煌,孤立和骄傲,危险和希望,如今都被我占有。我又走到了路上。那座黄泥小屋被我纵火焚烧。火焰和黑烟跳跃着歌唱自由,I'm on the road again,我又走到了路上!
成为一个无职无业无工资无老板的自由人,对于心灵是多么重要啊。我惊喜异常,凝视着这片新土地。确实只应该向着自己发掘,哪怕挖倒了墙,毁灭了泥屋。我只想用疯狂的笔触和色彩。
现在我又变得强大,我甚至不相信危险和难关——“他”凝视着我,他确实存在,当我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之后,他就要为我显迹了——
路,将宽广光明而且是通的,我有这样的直感。当年,神要考验亚伯拉罕(易卜拉欣)是否有信仰,要他拿出绝对的牺牲。当他经受住了考验的一瞬,神说——你可以宰一只羊羔。
这是一种残酷的考验。也许这一考验仅仅针对于原则的坚守。那一瞬坚持住了的人,会获得他决心牺牲时不敢想象的援助——我坚信这种预感,不会是死胡同。
心灵要面对的这种残酷不会终结。
让它来吧,我想喊叫,我爱它!
连日里总用Bob Dylan的一支曲子哼着几句自编的词,用我会的各种语言,哼得沉迷半醉。不为别的,只因一种嘲笑了体制与顺奴的快感,只因一种——年轻的感觉。
你那样长,漫长而且出现得晚
我已经看见了你
你那么硬,好像一块铁
我已经又走到了路上
我比过去更年轻
I'm on the road again
1990年2月 屋毁后草就
2020年11月 逐水草再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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