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孙朝梅:杏 花 鸡
我家养着一只杏花鸡。一提起它,弟弟总是说
“我的杏花鸡怎么怎么的……”其实,杏花鸡并不是弟弟一个人的鸡,它是我们全家人的鸡,是我们家里唯一的一只鸡。
因为妈妈做帽花总得用它,弟弟又是妈妈的小帮手,他就和鸡的接触多一些,感情深一些,这样一来,好像这鸡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一个遍地霜花的早晨,太阳还没露脸,却把金红金红的光射向了半天空,村子便罩在了霞光里。但那冻成一团一团的空气仍然没有化开,“咣咣”地撞在人的脸上、身上,硬冷硬冷的,撞得人生疼!
大早清儿的,六勤伯就来了。那时,妈妈正做早饭。她掀开锅盖,把自己扎进白蒙蒙的仙气里“咕噔咕噔”地往水里搅糁子。锅里的水刚才还哼哼吱吱的唱着抒情小曲儿,一下就被打断了。白腾腾的蒸汽在屋里弥漫开来,就连角角落落也飘游到了。
门一开,风便推着冷气涌进来。弟弟醒了。
六勤伯站在门口:“大妹子,你帮我问问孩子,我的口罩……你也知道,我这嘴……一着凉就抽,一着凉就抽……”
“口罩又丢了?行,等我问问,他要是捡着了,就给你送去。”
“一着凉……就抽得厉害,就怕着凉……”六勤伯嘟囔着走了。
妈妈知道弟弟已经醒了,说:“你六勤伯又把口罩丢了,你看见了吗?”见弟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揉眼,又催促道“快起吧,吃了饭还赶集去呢!”
今天的集和以往一样,弟弟和妈妈很快就把帽花卖完了。一前一后往回走的时候,妈妈的筐头里是十多斤棒子,弟弟的筐头里是几斤高粱,还有三个梆梆硬的冻柿子。妈妈故意走在弟弟后面,用手悄悄地托着弟弟的小筐头(弟弟反感妈妈这个使他丢面子的举动)。这时,妈妈又想起了六勤伯口罩儿的事,就问:
“你看见六勤伯的口罩了吗?”
弟弟回头看了妈妈一眼:“我、我没看见他的新口罩儿。他的旧口罩叫风给刮走了。”
“旧的他也舍不得扔。你看见风给刮走了,怎么不拦下来还给他?上回不是……”
“上回,他的口罩是挂在咱们家的寨蓠上,我摘下来就给他送去了;这回,风把口罩刮到地上,紧挨着一泡牛屎,六勤伯肯定嫌臭,不要了。”
“那,回去跟他说一声——”
弟弟没搭话茬儿,耸了一下肩,将筐头换到了另一个肩上。
妈妈和弟弟去的这个集市是个大集,横街竖巷七八道,一年到头逢集日都热闹非凡。在这样一个集市上,弟弟和妈妈卖的帽花是独一无二的,所有来赶集的女眷们,要买帽花的往这挤,不买帽花的也往这挤。买了的回家稀罕去,不卖的,也在妈妈和弟弟的摊位前流连忘返。妈妈的帽花所以受人们喜爱,不光是帽花的花枝艳丽,色彩变化自然柔和,更是因为花枝上那只翩翩舞动着的蝴蝶和灵动鲜活的花蕊。看那花瓣和蝶翅,不是板板的平面,而是在纸板和布面间加一层薄薄的棉花,使花瓣和蝶翅有了弧度和张力;这样,就使得它们显现出了一切生物都有的本性,那就是:彰显自己。上色时,妈妈用棉球蘸一下颜色,再用棉球侧边轻轻地在水里点一下,这样,权当彩笔的棉球在洁白的花瓣上只轻轻一抹,一片色彩变化渐次或深或浅且变化自然的花瓣或蝴蝶翅膀便染就了;拿毛笔蘸了墨汁,画上叶脉和翅膀的纹饰,花瓣儿和蝶翅“忽儿”地就来了动感。光这一招儿,就已经叫人赞不绝口了!不过,更叫绝的,也是最关键的,却只有两点:一个是蝴蝶触须,一个是花蕊。
给蝴蝶做触须时,妈妈没有在蝴蝶的头上缀两根软拉拉的黑线,弄得那蝴蝶看上去病怏怏的。而是从旧电线里抽出极细极细的铜丝儿,用缝衣针当磨具,一圈一圈地绕呀绕的,绕成一个寸把长的小弹簧,溜头上又扎小米粒儿大的一撮黑线,再把这个“小弹簧”钳在蝴蝶头上。两根翘翘的触须,无时无刻不在颤颤巍巍地动。那蝴蝶一下就活了,正驻足在刚刚绽开的花蕊间,搔首弄姿地陶醉着呢!怪不得村里一个小姑娘,给她帽子上缀了妈妈做的帽花,她却不戴,总是摆在炕沿儿上。大人叫她戴在头上,她却说,:“一戴到脑袋上,就看不见蝴蝶了,她要是飞了呢?”
花蕊是花朵的出彩之处,用妈妈的话说,“没有鲜活的花蕊儿,怎么招蜂引蝶?”所以,妈妈就更是别具匠心,把重点放在花蕊上。别人家做的花蕊,用专业的话说,就是“写意”吧,是用几缕子缝衣裳的靑线白线混在一起,剪得又齐又短,夹在花瓣中间,不但太假,还僵硬得像被泼上了浆糊!地上真正长着的花,哪一朵有这样死蔫儿的花蕊?
妈妈不要这样的花蕊。她总是把几根轻盈的羽绒染上颜色,用一片圆圆的小花芯压在花瓣中间。羽绒绕着花瓣儿,要么“招猫儿逗狗儿”似地无风也动,有风更狂;要么悠悠地荡着漾着,像几缕腾漫着的轻雾恋着花瓣,像一朵不肯离去的彩云晕染着花容。这样的花枝戴在头上满街地跑起来,不知给单调、萧瑟又冷寂的冬天增添了多少情趣!当然了,这个戴帽子的孩子也就成了扯人眼球的金星银星了。
做花蕊用的羽绒,就是杏花鸡贡献出来的。
杏花鸡是春天里买下的,和它一起买来的共有十几只小鸡。小的时候,杏花鸡和别的小鸡没有什么区别,等它长大了,才显出了它的与众不同:它有着鲜红的冠子、鲜红的肉垂儿和鲜红的耳叶;颈基部是华丽无比的金红色;身体两侧和背上是温馨雅致的浅黄粉;单单在尾巴尖儿上,特别出彩地点缀着几支直翘翘的黑翎子。嫣黄色的喙又短、又尖,还那么优雅地一弯。同样嫣黄色的脚爪,也总是款款的迈出去,稳稳地落下来……总之,杏花鸡永远是一身色彩华美的衣羽、雍容大方的体态和不卑不亢的举止,多像一位贵夫人啊!
杏花鸡从小就得到了弟弟喜爱。他经常在路边捉几只蚂蚱回来喂它。不过,每次把蚂蚱扔给它时,都是被别的鸡一下就抢了去。它呢,仍然大摇大摆地踱着步,看到人家抢了蚂蚱跑到一边去享用了,还不慌不忙地跟过去,看看人家在干什么。这个时候弟弟总是说:“你的蚂蚱!你怎么不吃呀?傻!”它却侧仰着头,朝弟弟眨眨眼,好像是说:“你说什么?”
后来,小鸡们渐渐长大了。妈妈就陆续卖掉了一些,只剩下两只了,妈妈打算第二天再去卖一只,还没打定主意卖哪只呢,杏花鸡却悄悄地上到了抱门窗户的窗台上,在专供母鸡生蛋的筐里生了一个热乎乎的小巧的蛋。就是这一招,使它成了家里永远的成员。
就是在卖掉杏花鸡最后一个伙伴的那个集上,妈妈在估衣摊子上买了一件白绸褂子,打算拿它当材料,做几个帽花试试行情。九月初九登高节刚过,散发着纸浆气味儿的新窗纸一糊上窗棱子,妈妈便开始做帽花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杏花鸡除了生蛋,隔几天就要贡献一撮羽绒。鸡又不会生产羽绒,怎么贡献?照直说吧,就是从它那饱满浑圆的屁股嘟子上硬拔!
晚饭之后,弟弟按照妈妈的吩咐,从鸡窝里抱出昏睡着的杏花鸡,让鸡头朝后,拿胳膊轻轻夹住鸡脑袋,两手用力抱住鸡的身子。妈妈就蹲在灯下,一边扒拉着杏花鸡身上的羽毛,嘱咐着弟弟:“你抱住了,我使个冷劲儿。”
生拔身上的毛,肯定很疼,但杏花鸡从来不大声惊叫和挣扎。刚开始,它总是把脑袋在弟弟的胳肢窝里扎来扎去,一激灵一激灵的缩着身子,嗓子眼儿里只是“咯儿咯儿咯儿”地撒着贱儿的笑,好像是谁在和它开过了头的玩笑;后来,它便不笑了,只是身子一下一下的激灵着,尖尖的爪子挓挲成一棵干枯的谷哈茬。这样拔过几次之后,杏花鸡就有了记忆,把她从鸡窝里刚掏出来,它的身子就一下一下地缩,还没等妈妈下手拔呢,干枯的谷哈茬连同整条腿都蜷缩得紧贴着肚皮了。
每次从杏花鸡身上拔毛,弟弟都是一声不吭,但他早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妈妈每拔一根鸡的绒毛,都像从他的肉里扽出了一条筋,一下疼到了他的心尖儿上。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怀里抱着杏花鸡,很不情愿地站在灯影里,一边用手划拉着鸡的脊背,抱怨说:“哼!受这份罪!还不跟把它卖给人家呢!”
妈妈却不理弟弟的茬儿,很无奈地说:“抱紧了吧,别叫它动!”弟弟就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边,妈便不客气的抢白他:“卖给别人家的鸡早就下锅了!”弟弟就蔫儿蔫儿的,嘟着嘴不说话了。一会儿,抱了被拔了毛的杏花鸡,到外屋的灶坑处,喂它吃几粒准备下的高粱粒儿,再把它送回窝里。直到上炕睡觉,弟弟都没话儿。
冬天过去了一大半儿,帽花卖了一批又一批,杏花鸡贡献了多少羽毛,妈妈没数过,弟弟没记住,杏花鸡更是闹不清。反正每次卖了帽花都会买粮食回来,有时还会买几个鸭梨、柿子什么的吃食,就连过年撒黏糕用的小枣儿都买下了!妈妈还不止一次地说:“明年春天咱饿不着了!”
这时,弟弟却不搭话,心里愤愤地:“哼!也不看看杏花鸡成什么样儿了!”
又一个晴朗的日子,妈妈坐在炕上做帽花。她心情很好,一边给花瓣儿上色,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数了数:嗯,七个花瓣儿、九片叶子……今儿晚上又该……无意间,她抬头往窗玻璃扫了一眼——咦?这杏花鸡怎么了?
永远是体态端庄、举止优雅的杏花鸡正在院子里散步。但它今天不是在地上东一下西一下的啄着玩儿,而是在自己的翅膀上左边啄啄,又右边啄啄;这边啄啄,又那边啄啄,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啄自己的身子。
妈妈一乐:这鸡,干什么呢?她又染了一张叶片儿,再一望:鸡还在啄自己。
妈妈很纳闷儿,欠起身子,把脸凑近窗玻璃:杏花鸡在地上啄了几下,转而又啄自己。妈妈用手擦擦窗玻璃,再看,杏花鸡还是弯回了脖子啄自己的翅膀。“这鸡,今儿是怎么了?”妈妈放下手里的活儿,下了炕,她要到院子里看看杏花鸡是怎么个事儿。
杏花鸡还是大模大样,不慌不忙,地上啄啄,身上啄啄。扭几步,又是左边啄啄,右边啄啄……
妈妈一出门,正好杏花鸡也那么一转身——
“呦!这……这……”妈妈愣了半晌,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怪不得人家来家里讨口罩!闹了半天……”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杏花鸡的尾巴下面兜了一个屁股帘儿,那屁股帘儿就是一个皱巴巴的旧口罩!
杏花鸡那圆滚滚地漾着一片浮云似的很美丽很神秘的屁股,柔柔的绒毛已经被拔光了,粉嫩粉嫩的、薄薄的皮肤上,布满了红红的突起的小疙瘩,看上去既丑陋又可怜——它多疼啊!天又这么冷!鸡不会说,也不会哭,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流!,但它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叫人不心疼!
可是,杏花鸡的心理素质就是好,尽管自己的屁股已经是肉嘟嘟的光着,但它依然神态安然,不卑不亢,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大摇大摆,一步一步地翘着扎开的尖尖爪儿,一步一个脚印儿……方方正正的小屁股帘子就那么服服帖帖地捂在它的屁股上,两根带子就在它的两个翅膀上牢牢地系着,中间挖的那个洞,正好方便杏花鸡随时拉臭臭。这样一来,不光把那个温热的满是伤口的肉体偎偎护佑起来,还把不堪入目的丑相和难为情给遮住了,更是把神秘的尊严罩得严严实实!那个口罩用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用说,妈妈知道这是谁干的。她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怪不得人家找来。亏他想得出来!”
后晌,妈妈先是找出一块旧毯子,为杏花鸡做了专用屁帘,换下了那个旧口罩;又赶了五里地到镇上的诊所里,跟四表姑要了一个有纸口袋装着的、崭新的口罩。在还给六勤伯的时候,妈妈一个劲儿地解释说,孩子捡着了他的口罩,不小心给弄脏了。正好家里有个新的,就给他送来了。把六勤伯感动得咧着抽吊角疯的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哦哦”地应着,把口罩从纸口袋里抽出来、放回去,又抽出来……
冬天是个喜欢黑暗的孩子,太阳就是个慈祥的爷爷,他理解孩子,早早的就滚到山背后去,把空间让给黑暗,并对冬天的夜晚说:“玩儿吧,到时候我再来!”
过了几天,刚吃过晚饭,弟弟就把杏花鸡抱来了。
妈妈说:“抱它干嘛?不让它好好睡觉,还有好些鸡绒毛呢,不用拔。”
弟弟好像没听见。他把杏花鸡抱到灶坑里,用一根小柴棍儿刮着鸡屁股帘上的粪渍。刮干净了,才解下来,把鸡抱到灯下,仔细地看了看杏花鸡那光秃秃的屁股,“妈你看,还真管事儿——你看,它的屁股嘟子一点儿都不红了!你摸摸,你摸摸试试,热乎着呢——”弟弟说着,一只手抱着杏花鸡,一只手在光溜溜的鸡屁股上轻轻地抚摸。弄得杏花鸡一边蹬着腿,一边“咯咯咯”的小声地叫,也许是不好意思?要不,就是太痒痒了吧?弟弟脸上漾着稚喜,一边把鸡抱回灶坑里,重又把屁股帘给它戴上,说:“鸡屁股一受冷准会发紧,也许鸡蛋都生不下来了,还不把杏花鸡憋坏喽?鸡蛋也就变成鸡屎了,妈,你说是不是呀?”弟弟一边往鸡翅膀上系着带子,又说,“妈你做的这个屁股帘比那个口罩还合适呢!有了这个屁股帘就好了,杏花鸡就不冷了。要是不把它的屁股捂上,它的毛根还不给冻坏喽?不长毛了,咱还怎么做帽花呀?妈你说是吧?”弟弟说着,抬头看着妈妈,脸上漾着的笑很是得意……
“你当着我不心疼杏花鸡吗?”妈妈低头看了看昏昏欲睡的杏花鸡,怜爱地用手轻轻抚着杏花鸡那鲜红的冠子。
弟弟见妈妈一副哀伤又无奈的样子,赶紧说:“妈,没事儿没事儿,你看,拿这个屁股帘儿这么一捂,又好看又不冷,过不了几天,它屁股上的毛就长出来了。”停了一下,又拿手指捏着鸡尾上的黑翎子,一下一下地捋着,“杏花鸡多好看呀,脾气也好,可那屁股、那屁股……嘻嘻!妈你说是吧?”
妈妈没说话,默默地从弟弟手里捧过杏花鸡,给它正了正身后的帘子:“该叫它睡觉了。”
“知道了,我这就把它送回去!”弟弟接过杏花鸡紧紧地抱在胸前,脚步却迈得又轻又稳,好像他抱的是一个熟睡孩子。
妈妈看着弟弟的身影,咽下了一口酸楚的口水,大声嘱咐道:“别忘了堵上鸡窝的门!”
作者简介:孙朝梅 ,1954年生。有作品在《儿童文学》、《东方少年》、《少年文艺(江苏)》等刊物上发表,小说《句芒神》曾获2004年度“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河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