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黄河滩( 牡丹)(朱学升)
朱学升
1963年我高中毕业,新乡师院(今河南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的那一刻,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紧张的心情需要彻底放松一下,我决定到邙岭周山村的同窗好友周树铮家玩几天。
我家离周山村很远,当时交通不便,全靠步行,只能起早动身。一路上过洛河、上邙岭,步行四十多里,中午时分赶到他家。他们一家对我的到来热情欢迎,和蔼可亲的伯母和怀抱女儿的花嫂特意为我做了小麦和红薯面二合一的蒜面条。那正是我们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群众生活是低标准,“瓜菜代”,这样可口的蒜面条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好饭了,我心里既高兴又感动。
饭后,我和树铮到距他村不足百米的后山嘴上玩。放眼北望,巍巍太行清晰可见,脚下的黄河浩浩荡荡奔向东方,不由心旌摇荡。这时,黄河中一艘庞大的帆船,由北而南徐徐驶来。树铮说这是他们村里的摆渡船,一是在黄河里迎送南来北往的客人,二是接送村里人到黄河北岸耕种滩地。听到这里,我顿时产生了到黄河滩上看一看的念头。晚饭后,我和树铮商量决定次日去黄河夹心滩挖老鼠仓。
次日一早,伯母和花嫂为我们准备了那时唯一的干粮——蒸红薯,我们带上钢锨、布袋出发了。从村北下山大约二里许到了杨沟,渡口停泊了三四艘渡船。8时许我们乘坐第一艘船提锚起航了。虽然我在伊洛河边长大,多次坐船渡过伊河、洛河,但那渡船都很小,与黄河上的渡船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出于好奇,我想站在船头好仔细观看这壮观的景象,好心的船工大叔劝我务必回到船舱,以确保安全,同时也不影响他们正常的操作。
舵手俗称艄公,把握航向。随着艄公一声号令“开航”!两个船工立即用铁链滑轮把逮头(抓岸停船的锚)拉起,船头那位身强力壮、精明利索的“拦头”一篙狠狠点在岸上用力一撑,巨大的渡船就缓缓离岸,其他船工顺着甲板两边分别一字排开,用肩膀顶着船篙弓身用力,渡船开始逆水上行。
大约一个小时,船行到河心,水深流急,大浪滔天,船篙已经触不到水底无法用力,到了渡河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因为紧张,船上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有艄公的号令和船工操作的声音。我捏着一把汗,紧紧拉着树铮的手。树铮悄声安慰我说,别怕,很正常。
突然一个大浪打在船头,溅起的水柱足有三四米高,浪花溅得大家浑身是水,我突然想起“惊涛骇浪”这个词!这时船顺流而下,速度很快,只见梢公紧把舵杆,全神贯注始终保持船身竖直、船头对着逆流方向纹丝不动,毫不偏离;否则船身失控就有翻船的危险。只听艄公大喝一声“稍锚”!两个船工把船头左边的大铁锚猛地抛入河中,随着“咕咚”一声巨响,船身猛地一抖迅速向北岸移动了数米距离。这种操作反复十数次,艄公又大声下令“挂锚”!原来船已顺利渡过河心进入浅水区。
惊心动魄的时刻过去了,大家都缓了口气。东风微起,艄公又大声命令“搭篷!”瞬间船帆满篷升起,风鼓船帆,船乘東风,平稳前进。船工们这才休闲下来,在船头拿出旱烟袋,悠闲地抽起烟来,说说笑笑,很是惬意。乘客们也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聊起来。风越来越大,船越行越快。我扒着船舱往下看,发现半个船底都露出了水面,问树铮这危险吗?他笑着说没事,“船跑风”(意为船借风力行进)就是这样,你看这浪打船头,船行如飞,真叫乘风破浪!
船在北岸码头停下,我第一个踏上跳板走下来。放眼望去,黄河滩茫茫无际,嫩滩上长满苇子草、稗子草、竹子草,酷似一片金滩。
我们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大面积收割过的黄豆地,于是就开始寻找老鼠仓。找老鼠仓有个规律,在较平整的河滩上看到一条较松软的细颗粒土条后,紧接着又有一堆细细的虚土,那里就有老鼠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鼠仓,挖开后却发现已被别人开挖过,我们只好向更远的地方继续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又找到一个老鼠仓。顺着细土的走向一锨一锨挖过去,忽然看到一个小洞里面有一大把黄豆。我欣喜若狂,树铮却说,这是个假仓。老鼠贼精,它们害怕偷来粮食又被其它动物抢走,于是就在储粮的大仓不远处建个小仓,用来迷惑其它动物,这样即使被发现了,可以丢小仓而保大仓。听罢树铮介绍,我说老鼠这家伙真是狡猾啊,树铮开玩笑说,不狡猾它能在十二属相中占得第一把交椅么?我们说着挖着,很快就挖到一个更大的老鼠仓,单从这个老鼠仓里就挖出了两三斤亮晶晶的新鲜黄豆。我们把干净的品相好的黄豆放在一个布袋里,带回去晒干磨面,人吃;把少量不太干净品相较差的黄豆放在另一个布袋里,带回去喂猪喂鸡。
接下来我们又发现了好几个老鼠仓,越挖劲头越大。我们两个轮流执锨、收豆,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午饭也没有顾上吃。一会隐隐听到有呼叫声,抬头一看西边的太阳将近落山,这时才想起应该乘船回家了。我们扛锨背袋急忙向河边奔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河边,船已离岸很远,大声呼叫,船工已经听不到了。我们脱下上衣挥舞,好长时间后船上好像有人看见了,他们举手指了指快要落山的太阳,又指了指东边,意思好像是天晚了,你们往下游渡口吧。
下游是巩县(今巩义市)的赵沟渡口,远远看到赵沟方向好像有船桅移动,我们犹如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直奔下游而去。快到渡口看清船桅时,船已行至河心,希望突然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我们一下瘫坐在地上。树铮说,恐怕今晚要住黄河滩了。
我俩摸黑又返回上午下船的地方,几口吃完蒸红薯,然后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在一片收过的豆子地里,找到一个破草庵子。庵子虽破,终究比露天要好。我们在附近找来高粱秆堵住漏洞,又找来芦苇铺在地上,打算将就一宿。
晚秋时节,昼夜温差很大,睡了一会实在太冷,我们起来找到些高粱、玉米叶子以及杂草等盖在身上。树铮之前随生产队过黄河收豆子时,夜里和大伙在黄河滩住过,胆子比我大,忍耐力比我强。为了照顾我,他让我头朝庵内睡,自己睡在庵子门口。冷得睡不着觉,我们两个议论起白天的收获和失误,挖了二十多斤好豆子,还有四五斤次些的,可谓收获多多;但只顾干活忘记回家,让家里人牵挂,宿在黄河滩里受罪,有点得不偿失。树铮说黄河滩有蛇和蜈蚣,要我用纸把耳朵塞起来。我问有狼吗?他说河滩上只有兔子和狐狸。说着说着,我俩就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东升。
钻出庵子,我们又开始挖老鼠仓。上午11点左右,渡船靠在黄河北岸,我们不敢再贪婪,直奔渡船。好心的艄公还让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面条。下午三点多渡船起航,阵阵东风带了一阵小雨,躲进船舱避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