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记忆】梁志友 ‖ 茶 事
天全县种茶始于唐代,唐开元十九年(7317)已是“藏民请开茶节,朝廷允行”(《天全县志》),初显“蜀茶总入诸藩市,胡马常从万里来”的贩茶盛况。另有《明史·茶法》载:宋太祖兵用契丹,令置“提取茶马司”,设“茶马司”于秦、洮、河、雅(今雅安)诸州;自碉门(今天全)、黎(汉源清溪)、抵朵甘、乌思藏(康定藏都司);行茶地五千余里……西方诸部落无不以马售者,其文也佐证了天全古碉门根深叶茂的“茶马互市”和“蛮市垴”边茶旧市的繁荣。
延至清乾德年间,“高、杨土司辖民编为土军三千、茶户八百,种植茶树,采焙制造,专备茶叶交易官”(《天全县志》),天全本土种茶、焙茶、贩茶业已成势。光绪七年(1881),天全被定为五属(雅安、荥经、名山、邛崃、天全)口岸之一。清末,朝廷设引招商,天全茶商多达60余家,足见商气之旺。
综上,以茶为源流淌的岁月才镌刻下商旅、马帮、背夫早发碉门,涉甘溪坡崎岖古道;晚宿紫石关驿站打尖、歇脚;第二天又匆匆启程,至两河口,翻越2937米的二郎山垭口,一路西进的艰辛跋涉的身影。也因此让天全留下一条“道以载茶、茶以兴道、茶道想通、文脉相承”的背负历史使命,传承茶文明的“茶马古道”(史称“小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1950年2月,解放后的天全县,人民政府从旧社会接收的天全唯一的一座工厂,也是生产边茶、藏厂的企业,后来发展成省外贸直管的国营厂。曾经蒸汽萦绕的厂房,茶香弥漫的车间,身着蓝色工装的男工人的精神干练、女工人的丰满妩媚,穿梭忙碌,令人羡慕不已的记忆,虽早已翻篇,但它依然是天全茶史闪光的一页。至1957年,天全茶叶种植面积7858亩,年产粗茶5200担。
如此种茶,采焙、贩运的历史脉络和人文大环境,自然缺少不了一方一俗与茶联袂的过往。
过去,交通闭塞、商贸不济的天全,能看好的生意,也是茶行、茶店、茶馆、茶业。官僚资本都争相投资边茶生产,建起西康公司、利康公司、兆裕茶号;连国民党的24军137师都搞了个茶叶合作社图谋私利。解放前夕,旧政府日子已日薄西山,天全仍有23家茶行撑起惨淡风景,年经营茶叶7千余担。所以,行业商会供奉的神位都是通晓茶经的陆羽,以求福佑。
受茶潜移默化的影响,民间吃的玉米面糊都叫做“茶糊”;煎药用的荥经黑砂器,名山烧制的土陶罐,也分别称为“茶罐子”和“开水罐”,贴上茶的标签。旧社会受统治者的压榨盘剥,生活在底层的民众喝茶也是难事,连茶农自己都只能“望茶止渴”,所以形成富家饮细茶、贫家喝粗茶、贫困的人自采自焙山茶或老鹰茶打发味觉的社会现实。连茶叶边边都沾不着的人,干脆采山野生长的叶、花、皮、茎熬水代茶饮。绿水青山的天全遍生宝贝,1982年普查就有中草药1084种,还不包括动物和矿物药。清热凉血明目的温性草药,常被采来煎水服用。
饮茶成为民间广行的习俗,自然少不了待客的茶礼数。这也是民俗文明礼仪的承袭。客人到访的第一个讲究是招呼入座,迅速奉上一杯(盏)热气腾腾的茶(注意酒满茶半的古训),且彬彬有礼,双手奉之。落落大方的礼数是主人的修为,胜过千言万语的寒暄。当然,懂礼数的客人会客气地起坐,双手接茶后会毕恭毕敬,回一声“劳烦”,并当面抿上一口以示回敬。无论身份尊贵与否,千万别当面推辞和拒绝,即便自己不渴也不想饮,哪怕做做样子。因为,你尊重别人,也才会获得别人的尊重。不然,主人家会以为你瞧不起或嫌弃人而心存芥蒂。敬茶还讲从长到幼、礼数周到。也因此衍生出新婚当日新郎新娘必向父母敬茶;拜干亲家,干儿干女必向干爹干妈敬茶的旧习。走亲访友以茶为礼,也被视为最珍贵的礼物。
小时候有年冬天,随父徒步到十八道水的老家梁门天,每走一户都会被热情地引进火堂(冬天待客,吃饭、烤火的屋子)。亲戚们迎客的第一桩事也是煮茶。一把黑黢黢的茶壶搁在熊熊燃烧的柴薪或木炭的铁三脚上,煮得满堂茶汽弥漫,茶味撩肠后上茶。父亲每次都会双手接过茶碗,对着碗轻轻吹了吹后抿一口并道一声“好味”,以礼回敬。堂屋里的亲戚瞬间满脸花开,喜形绽放。那情景若默契的约定,剧情的演绎,却又真实而自然。父亲在老家的辈分高,威望也高。我也学父亲的样子抿茶道谢,第一次接触乡俗的茶礼。虽然浓浓的茶又苦又涩,余下的茶被父亲翻到了他的茶碗里了。茶是灵性之物,还是感受到乡情茶里的盛情浓意。
过去,天全县城小得十字街口煮肉全城闻香。西进桥肩挑上街和下街。上街为古碉门,解放后也仅有四街一路三巷一坎;下街是县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不过东门、南门、北门、正西街、小南街五条又短又窄的主街道。正西街有两家茶馆,一家讲评书,一家唱川剧。在物质匮乏、文化生活单调的年代,茶馆的人气却很旺。每到傍晚,茶客们争相拥入。在“主娘(对老板的方言)来一杯三花”,“来一杯绿茶”声中,楼梁上悬着的汽灯被点亮,由暗到明,哧哧声响,夜消遣开始。不一会儿便人满为患,烟气、汗气、水汽充斥。架不住惊堂木“叭叭”声和评书人伶牙俐齿的诱惑,我们北门上的一群毛头小子也脚跟脚进去,木地板上席地盘腿,长伸脖子仰面,目不转睛盯着评书人唾沫飞溅的薄嘴,任其茶馆里乌烟瘴气的“熏陶”。被熏得口渴难耐的时候,有时会忍不住瞅准方桌上中途离人的茶盏端起来解渴。虽然茶盏里的茶早已泡的淡而无味,但若有若无的茶味还是留下了茶在童稚尖舌最早的滋味。
后来,东门开了东风茶旅舍、南门开了红旗旅社(兼茶),正西新增交通旅社(兼营茶)、禁门关茶楼(兼),茶饮逐年兴旺,成为本地主导着茶客们休闲、消遣和生意信息的聚散地。
(图片来自网络)
还有,天全多雨潮湿,素有“漏天”之称。有史以来多以繁重的农耕劳作生存,养成离不开大油大肉的旧习,以维持艰辛的付出和体力的消耗。而茶叶“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滴露浸录》),恰是解腻抗乏的良草。耕作回屋,三碗米饭配一碗肥腊肉下肚,抹一抹油腻的嘴巴,打一个饱嗝;稍时,喝一碗半温的茶,油腻中和,疲乏顿消。所以,乡村人家爱油爱肉也爱茶,矛盾中求平衡也就习以为常了。至于湿润,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想,何尝不是天然的护肤养颜呢。久居干燥北方的人,入境雅安天全,常为清爽滋润的天气而惊叹,为“雅雨”滋“雅女”而叫绝。当然这里已是题外话。
历史一路扬鞭奋蹄,赶到今天,已成国粹的茶,内涵乾坤,深藏人文,如影相随,情系我们的朝朝暮暮。早九晚五的上班族,踏进办公司的第一念,很少会忘记静候在办公室抽屉或立柜里那盒精致而有些迫不及待的茶。工作的节奏和素养,让他们略有心思顾及多饮茶水的养生之道(也有例外);退休一族更是喝水饮茶保健的大群体,无论健身、散步、跳广场舞、游园,出门携带的小背包、小挂包里,保温茶杯、雨伞是必备之件。生活的阅历告诉他们“饱带干粮、晴带雨伞”,未雨绸缪才会防患未然;不同档次的茶楼、茶馆、茶室、茶屋、茶吧遍布街巷、社区,也走入乡镇集市,时尚与地气互补,纷纷敞开门扉,迎接传统的、新潮的一拨又一拨的茶粉丝,把茶文化推向新的境界。
而茶在我的家乡天全已种植达10余万亩的规模,跃居经济作物种植的榜首,拓展成保护水土流失的生态经济,一方致富奔小康的绿色产业。
天全茶园(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父亲是本地万千茶客的一员,一生与茶结缘,寒暑不离。像许多长辈一样,生前晨起的第一作业便是烧开水泡茶。他将茶壶灌到大半满后放置火炉上(那时家用热水炉),随手打开炉门,尔后独椅上正襟危坐,点燃一只香烟,吞云吐雾里享受着晨色的缱绻和老宅的那份悠闲,开心地等着壶嘴冒汽。时间和父亲一起静候,那是唯有父亲才能领悟到的情趣和交流。直到壶盖被活跃的水蒸汽冲击,先“叭叭”一两下,渐渐地“叭叭叭……”加快频率,像若击掌催促,溅出的水滴也在炉上发出哧哧声吟和。父亲不慌不忙提起茶壶,把滚烫的开水冲入在炉旁茶几上已放茶叶的大搪瓷盅里。看着茶叶在盅里旋转雀跃,牙喙舒展,赶紧盖上盅盖。短暂的间隙茶和水在盅里沉淀,酝酿,尽情释放茶叶吸入的天地灵气,自然的芬芳。那一刻,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会心地绽放出不易觉察的心满意足。而后,将壶里的开水掺入保温瓶。
10来分钟后,父亲端起大茶盅走到水池边,掀开盅盖,对着鸟语花香复苏的茶水面上的浮沫,左右吹过后趁着扑鼻的热香抿上两口。茶开启新的一天味觉的时候,精神提振。
这个家常却温馨的镜头早已镌刻于我的心底,回忆是福、亦是痛,我多么希望重现真实,只可惜时光不回。
父亲最早泡茶的大搪瓷盅,是他当省劳模时获得的奖品。用到白色的瓷面苍老褪色,斑斑驳驳里那个曾经十分鲜红醒目的“奖”字已经缺胳脖少腿,边口的蓝瓷脱落精光,遗里完全茶色,仍不舍换掉。“文革”时父亲被揪斗,造反派抄家,他都不以为然,却视那只茶盅,奖励的笔记本、奖章、奖状为命根子,拼着命地保护着。或许是他们那代人的通病吧,一颗纯洁如白纸的心总把党和人民给予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金贵。我给他买了景德镇的青花双龙瓷杯让他用,父亲还嫌小泡茶不过瘾。硬是把那只引以为荣的“古董”用到破得不能用了,才唉声叹气的换了新茶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遭遇天灾人祸,经济不振,茶叶也成了稀罕物。父亲除了托人“走后门”从茶厂搞了些制藏茶、边茶后的劣质茶或“边角余料”煮水饱口福外,自己也制茶,不时从荒芜、弃遗的茶园、茶树采收鲜叶。回家后先用耳锅子在炉火上烘焙,差不多时倒在方桌上揉搓定型,再回锅复炒一会,最后倒在摊在地板上的旧报子上露一夜,第二天晒干入瓶存放。如此的土法技艺不言而喻,但却是如他一样的爱茶人的情愫。那是他们对茶的理解,对生活的态度,也是对坎坷经历的不屑和坦然,跟着时代的脉搏亦步亦趋。
改革开放后,国家经济发展步入正轨,人民生活迈向富裕。不再为茶叶发愁的父亲,每至春茶上市就会到市场逛一逛,选些入眼的明前绿茶备份。那种徜徉于街市一遛背篼、竹筐、塑袋,编织袋装得满满的不同等级的茶叶,飘着季节的芳香,也折射出时代的新意,挑茶中的那种任其自由选择的幸福感,若叱咤风云的将军检阅军队一样的自豪。父亲一般不讨价还价,只要质量好的一口成交。买回家自己留足后,也会分享给亲戚朋友。因为,他们中有的相信父亲的眼光。
父亲一生无恙,即使我的母亲中年辞世,心力交瘁的父亲独自挑起摇摇欲塌的家,抚养着我们姐弟妹四人,人生的超负荷也没有把他压垮。我想除了亲情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有他的坚韧、豁达、坦然和男人的担当,身体力行热爱劳动的原因外,心灵有自己的寄托和爱,抑或茶的一路陪伴。父亲七十岁时生过一次病,住院后,我们让医生给他作了全面检查,除了肺部有钙化点之外,一切均属正常。但出院后,当医生的妹妹还是劝他少喝酒、少抽烟,起初父亲不乐意,慢慢也接受了,他也听妹妹的。八十岁后父亲完全戒了烟、酒,但保持着常年喝茶的习惯。所以,父亲每天晨起必自己烧开水泡茶的一幕,深深烙印在心底,令我无法忘却。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