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力量 | 《名门》:为古老的故事注入现代灵魂
最“狗血”的希腊神话故事
每个时代都有作家试图把前人留下的故事翻出新意。比如,古希腊史诗与神话就为后世创作者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故事蓝本。无数话剧、小说、电影、交响曲,都从古希腊史诗与神话里汲取了大量灵感。
在古希腊史诗里,有一个堪称“狗血”的故事,它就是阿特柔斯家族的悲剧(这是一个家族四代人的故事,人物众多,版本纷杂,下文只是其中一个综合版本):
阿伽门农的祖父是珀罗普斯,伯罗奔尼撒半岛(意为“珀罗普斯的岛屿”)即以此人的名字命名。此人虽然创下征服南希腊、创办奥林匹克竞技会等丰功伟绩,却因杀死赫尔墨斯之子密尔提罗斯遭到诅咒:他的后代贵为国王,但注定要生活在血亲残杀、兄弟阋墙的阴影中。
珀罗普斯的儿子阿特柔斯,就被自己的兄弟提厄斯特斯、侄子埃癸斯特斯杀死。阿特柔斯的儿子阿伽门农前往斯巴达,投靠廷达瑞奥斯。期间,他杀死了提厄斯特斯之子坦塔罗斯,以及坦塔罗斯与克吕泰涅斯特拉所生的儿子。事后,他娶了伤心欲绝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妻,并生下了长女伊菲革涅亚、次女厄勒克特拉、儿子俄瑞斯忒斯。
特洛伊战争诸英雄
后来,特洛伊战争爆发,阿伽门农作为希腊联军的首领带兵出征,意外射杀了女神阿尔忒弥斯的神鹿,阿尔忒弥斯就让风转为不利于希腊联军舰队的方向。为了平息阿尔忒弥斯的怒火,阿伽门农用谎言诱骗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来到驻地,并献祭了她。当阿伽门农战胜凯旋,等待他的是克吕泰涅斯特拉与其奸夫埃癸斯特斯精心策划的谋杀。
之后,俄瑞斯忒斯在阿波罗和姐姐厄勒克特拉的唆使下杀死了克吕泰涅斯特拉与埃癸斯特斯。他因弑母而遭到复仇女神的追杀,只好到雅典娜神庙寻求庇护,最后,由十三位神灵组成的审判团,以七比六的投票结果判定他无罪,肯定他为父报仇的行为。
以上故事其实就是阿特柔斯家族的衰落史,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拿出来改写一番,都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无怪乎后世创作者对它青睐有加。
《俄瑞斯忒斯》英文版海报,图为阿波罗为俄瑞斯忒斯洗去血罪
相关改编创作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著名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阿伽门农》《奠酒人》《报仇神》——这也是唯一一部现存的古希腊悲剧三联剧。
最毒妇人心vs愤怒的母亲
古希腊神话与史诗固然瑰伟壮丽,但是孕育它的社会土壤毕竟已经消亡。原作里的很多观念都经不起现代人的推敲和追问,这些观念必须经过现代转换,才能被读者所接受。
比如,上述故事里的克吕泰涅斯特拉,在最原始的版本里,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妇人。在《荷马史诗》里,阿伽门农的“冤魂”向奥德修斯哭诉道:
……
那廷达瑞奥斯的女儿(即克吕泰涅斯特拉)谋划恶行
杀害自己结发的丈夫(即阿伽门农)
她的丑行将在世人中流传
给整个女性带来不好的名声
尽管有人也行为高洁
等一下!在被阿伽门农“带节奏”之前,我们先明确一下这家伙究竟做了什么:首先,阿伽门农为了所谓杀父之仇,杀死了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丈夫和襁褓中的儿子(他们实际上是无辜的);其次,他将克吕泰涅斯特拉据为己有;最后,他又欺骗伊菲革涅亚——他与克吕泰涅斯特拉所生的女儿,把这个无辜的少女献祭了,就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在现代读者看来,阿伽门农以上三个行为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经够荒谬了,克吕泰涅斯特拉有相当充足的理由杀害这个不称职的、残忍的丈夫;如果有必要,甚至法律都有必要对这个伤心的、悲惨的女人网开一面。
俄瑞斯忒斯被复仇女神追逐
可惜,在被美狄亚哀叹为“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古希腊时代,神的旨意和男人的权力是不容挑战的。如果神的旨意是要献祭少女伊菲革涅亚,那么阿伽门农的行为就非常正当;如果阿伽门农将伊菲革涅亚的死抛诸脑后,那么克吕泰涅斯特拉就没有理由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相反,即便是克吕泰涅斯特拉这样出身高贵的女人,只要犯下了通奸和杀夫的罪行,就必然要被世人唾弃,背负骂名。
甚至,在《荷马史诗》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下场究竟如何,荷马都没有给一个明确的交代,克吕泰涅斯特拉只是一个背叛丈夫的通奸者,主导杀害阿伽门农的是她的奸夫埃癸斯特斯。
而到了埃斯库罗斯的时代,情况就发生变化了。在《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中,克吕泰姆涅斯特拉变成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性格强烈的女人,她一手策划和实施了对丈夫的谋杀,而且勇于承担,毫不隐晦。相比之下,埃癸斯特斯的作用则变得微不足道。经过这样的改写,观众对这位痛苦的母亲的极端行为也能有一些同情和理解。
用现代观念重写希腊神话
埃斯库罗斯与荷马的时代相去不远,就已经有较大的变动。两千年多后的今天,我们又该如何理解上述故事呢?
爱尔兰最重要的当代作家科尔姆·托宾选择用现代观念来重新书写它,于是他在2016年创作了小说《名门》(House of Names)。我们来看看,托宾如何重新设计故事中的人物形象——
《名门》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著
王晓雄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群岛图书
2020年10月
定价:59.00元
《名门》以战争、谎言和死亡开场:为了赢得荣誉及战利品,冷酷的阿伽门农决定献祭少女伊菲革涅亚;为了让她出现,编制一个谎言欺骗少女和她的母亲;少女悲惨地赴死,而她的母亲被囚禁在地牢里,绝望地等待。
伊菲革涅亚的死亡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愤怒,为后续发生的一切做了铺垫,“失去女儿的愤怒母亲”成为克吕泰涅斯特拉形象的基调。但托宾不想把“以暴制暴”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打造成一个道德上的完人、一个复仇英雄。换句话说,他虽然给了克吕泰涅斯特拉充分的动机,但无意证明她是对的。
托宾在书后的《我如何重写希腊悲剧》里写道:
在我的书中,我觉得我应该为克吕泰涅斯特拉找到一种坚定不移的语调,一种格杀勿论、绝不姑息的语调,一种无情而残暴的语调。我要为承受了失去和耻辱的人找到一种声音,此人已准备大肆报复,并打算享受复仇的成果。
当我开始研读欧里庇得斯的一部晚期戏剧《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时,却发现这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形象更为复杂,她受伤的声音更为困顿且不坚定。
……
克吕泰涅斯特拉是领导者,也是制定规则者。假如她活在现代世界,就会宣布没有社会这种东西,或者坐在转角办公室里签发粗暴的备忘录。她会开启战争,煽动仇恨,但也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感。性格中这两部分的冲突将会成为她的弱点,也会使她凶猛无情。
在《名门》里,克吕泰涅斯特拉最终呈现的正是一种复杂的性格:她冷静地策划,步步为营,终于杀死了阿伽门农;但在那之后,她失去了仇恨的目标,反倒变得软弱起来,只想恢复“正常生活”,一步步沦为埃癸斯托斯的附庸。
插画:克吕泰涅斯特拉刺杀阿伽门农
至于阿伽门农,与《荷马史诗》里那个冷面英雄的形象比起来,至少读者能看出他对伊菲革涅亚的死心有愧疚。
《荷马史诗》里阿伽门农的绝对正确,建立在神的意志和父权制的基础之上。当这个基础被动摇,阿伽门农的英雄形象也就摇摇欲坠了,只能让他变得“柔和”。随着神的衰落和父权制家长制的走弱,阿伽门农也就逐渐从英雄“沦为”有弱点、有感情的人。
在《名门》的开头,得知伊菲革涅亚将要被献祭的克吕泰涅斯特拉冷峻地审视阿伽门农:
现在阿伽门农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去看伊菲革涅亚。他的格斗进行得越久,我就越明白他在害怕我们,或者是害怕格斗结束时他将不得不对我们说的话。他不想它结束。他继续这个游戏,他,没有勇气。
……
当阿伽门农出现时,他朝帐篷口疾步走去,然后转过身。
“所以你们知道了,你们俩都知道了?”他轻声问道。
我怀疑地点点头。
“那没有其他话好说了,”他低语道,“事情必须如此。相信我,事情必须如此。”
他离去前留给我一个空茫的眼神。他摊开双臂,手心朝上,几乎耸了耸肩。他就像一个没有权力的人,要么他是在给我和伊菲革涅亚模仿这么一个人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是畏缩,易被他人愚弄或者说服的。
这伟大的阿伽门农以其姿态明确地表示,任何决定的做出,都非出自他,而是出自旁人。当他冲入夜色去与候着的守卫会合时,他似乎想让我们看到,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多,太沉重了。
科尔姆·托宾的实力在这里展现出来,两段语带轻蔑的观察,如此轻巧地戳穿了阿伽门农这个人物自欺欺人的伪装。
俄瑞斯忒斯刺杀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
最后,俄瑞斯忒斯的形象同样引人注意。在这个故事最原始的版本里,阿伽门农报杀父之仇,不但没有被惩罚,还得到了妻子和子嗣;俄瑞斯忒斯弑母报杀父之仇,虽然被复仇女神追杀,却得到阿波罗和雅典娜的庇护。这些似乎都说明了以父亲为核心的伦理观念的支配力量。
但是,托宾笔下的俄瑞斯忒斯并非因为被强烈的伦理观念支配才决定杀死自己的母亲。相反,他是一个自幼缺乏信念的人,需要别人来为他做决定,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托宾在《我如何重写希腊悲剧》里指出俄瑞斯忒斯是一个“在世上活得惴惴不安的人”,“他容易听人摆布,在很多事上举棋不定,心中常怀失落,在压力下能做出任何事来”。而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恰恰是“恋父情结”(即“厄勒克特拉情结”)的代名词,孜孜不倦地向俄瑞斯忒斯灌输仇恨、传递压力,最终促成了新的暴力事件的发生。
很显然,托宾对俄瑞斯忒斯这个暴力执行者的人物设计是有现实指向的,凝聚着他对全世界范围内持续不断的暴力流血事件的观察与反思。
古希腊陶瓶画,俄瑞斯忒斯、雅典娜、阿波罗、复仇女神悉数在场
当代作家要改写经典文学作品,是非常吃力不讨好的。经典作品珠玉在前,难以超越;既不能原样照搬,否则不如不写;也不能任意改写,容易被批评歪曲经典;为经典作品注入现代观念的同时,还要调和原著与现代观念之间的冲突……
这样看来,托宾的《名门》是一次相当成功的改写。他重新设计了希腊神话与史诗里的人物,让缺乏声音的角色,尤其是历来背负着“恶妇”骂名的女性角色克吕泰涅斯特拉,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设计了一些原创角色,与原有人物形成了良好互动,赋予俄瑞斯忒斯以新的动机,让他的复仇行为能被现代人所理解,对我们反思现代社会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具有启示意义;故事在克吕泰涅斯特拉、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三个人的视角之间切换自如,更加立体地揭示了仇恨如何滋生、阴谋如何策划、暴力事件如何发生。
科尔姆·托宾为这个古老故事注入了现代灵魂,以现代眼光剥去古代神话与史诗的神圣外衣,让读者看到真实的爱、仇恨和欲望,洞悉真正的人性。
转自【上海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