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敦煌》更真实

余所思,未必彼所知,意气不相投,不堪相语。然即便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也有万般不由人之时。
井上靖一度是日本作家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那些年,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的10月第二个周四,记者们总会闻风踵门,蜂拥而至,守候在井上家附近,以待佳音。却是年复一年,屡屡落选,这样一个闲散度日的淡泊之人,还不得不振作精神,走出去发表感想,说一番毫无营养的废话,安慰安慰一无所获的记者。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朴为专一,素为纯粹,心中有舵船自稳,此刻对他而言,想必十分不堪。“精于审美之人,往往有独立的人格,他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也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摆脱,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执着”,朱光潜所说的这种现象,非井上靖所专指,却似为其量身定制。类似情形,后又如出一辙,转至村上春树家的门前。
身处中心不愿抛头露面,默默无闻渴望万众瞩目,夏目漱石《我是猫》里有句名言,“以往的人教人们忘掉自己,现在的人教人不要忘了自己”,表达的大概就是这重意思。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流量是名声的数字化,井上靖的名声已足够得大,无需任何炒作,现编的夸谀,皆显多余。有不胜其沧桑者,欲行安慰,便更是多余。
对于井上靖,早年看过据其小说《敦煌》改编的同名电影。虽为中国背景,全为日本演员,起初感觉怪怪的,却因骨子里的古典素养,似乎更近一诺无辞的中国古人,且代入感极强。小说创作于1959年,虽说作者当年作为侵华日军一员,驻扎过石家庄,却从未西行敦煌。写作是精神的旅行,旅行是身体的写作,小说的完成,凭借史料与虚构暗通款曲。
故事发生在宋仁宗年间,虽曰仍以天朝上国自居,却是外敌环视,国无宁日。仁宗采取韬光养晦国策,拯斯民于水火,以金钱换取和平,百姓休养生机,顺心而为,免于乱世之丧,以致承平久而武备衰。朝廷崇礼,百僚敬让,朝野一派祥和;货其所有,易其所无,国际互惠互利。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仁皇帝崩,遣使讣于契丹,燕境之人无远近皆聚哭。虏主执使者手号恸曰:'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其后北朝葬仁皇帝所赐御衣,严事之,如其祖宗陵墓云。”
大背景真实,小人物虚构,考场失意的赵行德,异样人生,逆向选择,阴差阳错,迷失西域,只为追逐心中的海市蜃楼,却是误入风急云涌之途,一路的铁蹄刀光,黄沙白骨,故事由此展开。光绪年间王圆箓发现的藏经洞,子虚乌有为主人公赵行德当年存封。汗牛充栋,未必是福,丧乱之中,牛将安觅?幸与不幸的区别,只在于得失之间的孰重孰轻,有了这一笔如坠幽冥的虚构,主题为之自如升华。敦煌遗书的命运与价值,小说家只能以小说的独特主见诠释之,怕就怕本该是史学的敦煌研究,被小说家抢尽风头。没有完美,惟有完善,小说不足以准确,却足以合理,有血有肉有人情,生存细节无数,这个世界肯定有另一个琐碎庸常的自己。张爱玲说“国人对于戏台上的悲情极其敏感,动不动就流泪,但对于自己身边真切的悲剧往往充耳不闻、漠不关心”,此即虚构的合理。
有些作品用来拿来欣赏,有些则只能膜拜,《敦煌》当属后者,其活脱脱写出了小人物置身大时代中的无力之感,没有光芒却不乏余温。打打杀杀,貌似正义一方暂获胜利,待仔细琢磨,此非善恶之争,不过两个不同欲望者为控制世界而展开的争斗,无所谓正义与邪恶。诅咒无以替代评价,战争是百姓的灾难记忆,夹杂其间的小人物,十家九困,哀不欲生,而国不畏其死。神明存在,但并不爱你,地狱之门永为想进天堂者敞开,死路一条,黄沙掩埋,以致投胎找不到魂。故事最后有一关键画面,赵行德捧起月牙泉中的一条小鱼,忽有所悟,自己不就是困潭中的一命,来往人间,莫非戏剧,得失成败,宛如水影。“世间所有的胜败争斗,最痛苦的并不是失败之际,而是承认失败之时”,渡边淳一《失乐园》中的一句,与此情节暗合。文有别才,非关学也,其还写过另一部西域小说《楼兰》。每年都会有大批井上靖的读者,怀揣小说,踏上荒率空疏的西域之旅。受其影响,平山郁夫、东山魁夷等画家,也完成了一批关于这片辽原的画幅。属于同一的、有效的东亚人文之统,即由这一代文化人勾连。
至1991 年去世,井上靖也未等来诺奖的降临,无论在意与否,终归一种纠缠不休的遗憾。山前不相见,山后或相逢,来世能够弥补这位写作圣手心愿者,未必是诺奖。身后的命途,兴许是怀古一片心的穿越,衔接对应到自己的优游前生,他的前生定是位跨越唐宋的书生。与世相忘,皆不在顾,给时光以生命,而非给生命以时光,小说家有牢靠的资格能够做到,而史学家没有这样的知识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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