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难忘母亲情

妈妈

我爱您

我的小身体,曾住在母亲肚腹里,我的小心脏,曾跟着母亲的心一起跳动。当剪断脐带,我与母亲并不是分离,我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即使母亲驾鹤西游,这份亲情也不能真正分开我们。

母子之间,从来都有天然的血缘纽带,想要亲近母亲,是孩子的本能天性,我也不例外。小时候我很想亲近母亲,但她像个陀螺,溜溜儿转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

没有一个男人支撑的家庭,母亲肩上的担子异常沉重,她在田地里,如同老牛一般干活,累弯了腰身。

回到家中,孩子要吃饭,猪鸡要喂食,母亲还得灶下案前忙个不停。穷人的娃儿懂事早,我没有桌子高时,已经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母亲很忙很忙,即使我再想她陪我,也莫去打扰她干活做事。

到了夜里,母亲也不得清闲。家里孩子多,一会儿这个衣服扯破了,那个裤子又漏个洞,她得捏起针和线,密密缝细细补,至少让孩子们有破衣烂衫遮羞蔽体。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但她向来秉有一套做人的准则,人再穷,家里日子再作难,也不能丢了尊严和“体面”,放任自流,邋里邋遢,持一副痞里痞气的嘴脸,行一些赖皮十足的事,惹左邻右舍讨厌。

母亲不但守住了一个乡村底层妇女的严格自律,还将这种精神,灌输给她的儿女们。

至今我还不时想起母亲在灯下缝补的情景。煤油灯灯芯捻得细细的,只有一盏微微如豆的灯火。她两只肩胛骨都突起来,眼睛努力向灯光靠,从侧面看过去,母亲仿佛张着怀,要和这灯光拥抱。

我经常打着呵欠,望望灯前的母亲,看看地上单薄的身影,上下眼皮一打架,人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父亲去世,没有人知道,对于母亲而言,中年丧夫之痛,到底是怎样深入骨髓的一种疼痛。但比离恨更强烈的,是家里孩子如同嗷嗷待哺的小鸟儿,全都可怜巴巴地抬着头,仰望着母亲的喂养与呵护,关爱和照看。

七个子女张嘴要吃饭,全家就母亲一个人能挣工分换回一点口粮。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母亲就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更加玩命地不分白天黑夜干活。

少了父亲这个劳动力,母亲无论多么起早贪黑,无论她干起活来多么不把自己当女人,始终无法改变我家缺衣少食的艰难处境。

母亲没有因为我们的拖累而心生怨言,反而经常表现出自责和内疚,仿佛是她这个当妈的无能,才让孩子们缺衣少食,饿得黄皮寡瘦,是她的错。

她觉得不能让家里水缸永远丰足,不能让饭桌上多一点点油水,不能满足孩子一点点馋嘴的奢望,是她亏欠了儿女无穷无尽的债。在深深的夜晚,她简直被这负疚压碎了心揉断了肠。

当七弟咬着手指头饿得哭时,当我没钱交五毛钱学费时,母亲都会内疚得要命。她塌着腰,低着头,垂着眉,仿佛对不起每个人——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也对不起催她赶紧交清学费的老师,对不起借粮给我们的邻居。内疚如同一块巨石,压得母亲的腰好弯,好弯。

这也是我为什么八岁就开始卖米花棒收破烂贴补家里的原因,我想分担母亲肩上的重担,我想减轻母亲心中的内疚,想要以一个儿子的稚嫩小手,去抚平母亲紧蹙的眉头。

其实,母亲真的不必内疚。她能在那么艰难困窘的环境中,养大自己七个儿女,没有饿死一个,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劳了。

就算家里只有红苕和酸菜,母亲也让我们先吃,孩子们吃饱了,她才肯端起碗筷。

就算全家都穿着补丁重补丁的衣衫,偶然得了一块新布,母亲也永远先给儿女做衣服,她穿的衣裤,是最破最旧的,有时布“朽”得连针脚都下不了,她也不肯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

冬末春初,正是平整秧母田的季节。我们还小,即使不拿农具,在秧田里都站不稳,根本无法替母亲分忧。

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挽着裤腿,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冷水如同冰块撞击着她,包围着她,仿佛千万根钢针在扎刺她的腿。长时间躬身插秧,腰背酸疼得几乎折断一般。

初春的风仿佛仍未解冻,硬硬地直往母亲身上吹,她的腿脚开始麻木,脸和手的肌肉僵硬,但她咬紧牙关坚持着,不肯上去休息一会儿。

母亲长年累月浸在冷水中劳作,给她身体落下了病根,一双腿脚,也受着风湿的侵袭,脚趾变形,关节粗大。

当她年老体弱多病时,我才有机会为母亲洗脚,发现这双饱经风霜的脚,留下了太多岁月的沧桑。

母亲一辈子沉默寡言。她太沉默了,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甩给她的重压,沉默地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恶意。

她曾辛辛苦苦搬采石头,垒积在我们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旁,准备维修危房。队里一户晚辈人家,急着要修新房,找母亲借石头,她二话不说借出去。

隔些年等到我家有了时间找了匠人来维修房屋,找人讨还石头时,发现当初借出去的是条石,现在还回来的是碎石,母亲刚表达了两句不高兴的话,对方晚辈媳妇忽然双足跳起,抓住母亲头发撕扯摇晃并破口大骂。

母亲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抿紧嘴唇,一句对骂都没有,默默承担了所有屈辱和欺凌。母亲这一辈子,只有别人对不起她的,几乎没有她对不起人的。

母亲一生不与人结怨,她行的善事、好事,老天爷都看在眼里,个个儿女都将母亲的纯善和大度印在了心里。

小时候我身患重病,到处求医问药都治不好,家人只能接我回去“等死”。有人推荐了一位邻村的郑医生,说他能治不少疑难杂症,他给我的开的第一服药,药钱要一块八角三分钱,家里真没有一分钱,抓药的费用,得从家里撮粮去卖。

母亲左手提一个小布口袋,右手抓一只碗,舀了一碗玉米倒进布口袋,又从布口袋倒回去,再舀,再倒,如是行进了三四次。

那时我哪里懂得呢?母亲的心,犹如刀割一般。我们家就只剩这么一点口粮了,如果卖掉,家人吃什么?但如果不卖,就凑不够钱给我抓药,唯一救治的希望也要破灭。

母亲的心呐,犹如在盐水中熬煎和滚煮,苦涩痛楚得无以名状。她犹豫了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小碗深深一挖,将玉米舀进布口袋。

我永远记得母亲的恩情。想当年我千辛万苦治好了自己的病,即使在农村拼了命干活,我这种得过大病的人和人家精壮劳力也失了可比性,便寻思着要用知识改变命运。

我看书,白天要干数不清的农活,只能晚上抽时间看,母亲气恼我不懂事,晚上看书要照煤油灯,那煤油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用钱买啊!我像是一个败家子,每天费灯熬油的,看什么看?

母亲瞅着我看书,就掐我的脸,让我吹灭灯赶紧睡觉,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干活。我若阳奉阴违,当着母亲的面熄灯睡觉,她一出去又翻出书来看,她一旦发现,会直接将书撕烂。

母亲撕书,比她打我骂我还要让我难受,我宁愿自己身上疼痛,也不愿书本有啥闪失。但母亲固执地认为:你现在又不是学生娃儿了,费那么多煤油和精力看啥书呢?

我被母亲掐了脸不哭,被撕了书,第二天会躲着她抽抽噎噎地找浆糊修补残页,边补边落泪。

一些好心的左邻右舍看到了,于心不忍,他们主动去找我母亲,帮我说情,说你家儿子看书是好事,他又不是做啥子坏事情,你就支持他嘛。

母亲不认字,没什么文化,但她是一个非常懂礼节识大体的人,邻居的劝说,她都听到心里去,不再反对我看书。

母亲不但不反对,还尽可能给我创造好的学习环境,夏天乡下蚊子多,她找了一个破脚盆,里面堆了大半盆谷壳或麦壳,烧燃了好熏蚊子。

冬天屋里冷得像冰窖,母亲又拿出这个宝贝盆子,在里面架上疙瘩柴,摆一个火盆在我身边,为我取暖御寒。

母亲还常常在火盆里煨上两只红苕,等我学习得饿了,正好红苕烤得耙耙的香香的,热乎乎的吃进肚子。

少年时期的我,能自学初高中课程考进大学,走入社会从事文字工作,不是因为自己聪明过人,才智无双,而是母亲给予了我莫大的温暖和帮助。

她从一开始反对我学习,到后面想方设法给我创造学习的条件,让我能安心看书,母亲做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

我到外地上大学,她找人写信给我,从来不诉说自己受气委屈的事。后来我参加工作,家里急需用钱,她宁可去找亲戚朋友借钱先交农业税,也不开口向我要钱。

母亲来信,永远只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她一个字都不提“钱”,仿佛家里没有“经济窘迫”这码子事。

但我怎么会不明白,我们这样的家庭,几十年来在泥沼中挣扎,哪能轻易摆脱缺钱的困境?

后来,我主动提出将工资交给母亲保管,她让我自己留着,说对我放心,晓得我不会乱花钱,至于家里,让我莫操那么多心。每每想起这些,我心中有个地方都会隐隐作痛。

母亲仿佛是一支蜡烛,她在人世这几十年光阴,只为了燃烧自己,照亮并温暖她的孩子们,却从未想过自己分毫。

在她心中,装着整个家,装着她对人世的奉献和付出,唯独没有装自己。

当我在事业上取得了一些小成绩,有能力让母亲安度晚年时,在老家专门为母亲修了宽敞明亮的房子。

她搬进新房第一天,东瞅瞅、西看看,皱纹密布的手摸摸墙壁,又摸摸柱头,摸摸窗棂,又摸摸灶台,她没有说话,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眼里噙着薄薄的泪。母亲的笑和泪,就是给儿子最好的礼物,最高的奖赏,最深情的馈赠。

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我比谁都清楚。现在,能让母亲度过一个无忧的晚年,让我能好好爱母亲,照顾母亲,为她尽一分孝心,我将它看作是老天对我的慈悲。

真的,我在老家修葺漂亮的屋子,不是我虚荣显摆,我只是单纯想让母亲有机会享一享儿子的福。

虽然我回馈给母亲的爱,不足她对我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母亲对我的深情,我这一辈子都难以报答。

我以一个儿子的痴心,祈祷母亲能长命百岁,所以每年都带母亲去做身体检查,心肝脾肺肾什么器官都查了,唯独遗下了食道一项!

老天爷偏偏给母亲、给她的儿女们开了最残酷的玩笑——被我们忽略的,刚好就出了状况。有一天,母亲忽然反复咯血,经过一番细致排查后,医生遗憾地告诉我们:母亲患的,是食道癌。

这是令我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我们小心翼翼地哄骗母亲,说她只是食道里长了一个小小的肉疙瘩,只要认真配合医生治疗,很快就会好转的。

母亲神色淡然地接受了这样的说辞,她真的相信了吗?这一辈子,她遭遇过多少逆境,多少困厄,吞咽过人世最大的苦楚,被迫接受了最难的离别,她是中国最最普通的一个农家妇女,她朴实得像是山间一株小草,被河水打磨掉所有棱角的鹅卵石,她心中所包容的痛,谁会真正懂得?

母亲将一辈子的不容易都默默咽进肚子,到了晚年,儿子好不容易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她被贫穷折磨了太久太久的身体,却已从一个小小的支点开始,引发了令人心碎的快速垮塌。

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母亲那么沉默和淡然,她由着我送她住院,经受繁复琐细的检查和治疗,她会真的相信自己“只是长了一个肉疙瘩”吗?

我不敢深究这个问题,哪怕到了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会万针齐刺酸痛无比。

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竭尽全力,想和命运作战,想从死神手中抢回母亲。我请来了最好的医护人员,不计代价地为母亲用最好的药,上最好的治疗手段。

看到母亲强忍苦痛时,我难过得恨不能以身替之,用我自己的身体代母亲去生病,去痛楚,被折磨,被摧残。

如果可以,如果疼痛可以转移,我宁愿承担母亲身受之痛,让我来背负命运对母亲施下的重手。

渐渐的,我终于明白过来,不管我多努力,母亲的生命,终究还是无可阻挡地向一个渊底加速滑落,我这个心碎成齑粉的儿子,多想伸手挽住母亲。

可命运都不允许,我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病魔一点一点侵蚀她的肌体,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衰落,生命之光一寸一寸从她身上滑走,悄无声息,又重如鼓锤。

我不得不接受人间最残忍的事实:深爱的母亲,她在一分紧一分、一秒紧一秒地渐渐远去。我能做什么呢?我又开始和时间赛跑,想要尽量多一点陪伴,膝下承欢,榻前尽孝。

母亲在成都住院时,我每天不管工作再忙,也要去医院看望她,和母亲说笑几句。

护工悄悄告诉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弱,但她仿佛有一种特异功能,只要我跨进病房,她就会积攒起骨头缝里仅有的精力,神态自若地和我说说话,不在儿子面前表现难忍的苦痛神色。

我们母子之间,仿佛永生系着这条神秘的精神纽带,我有多心疼她,她就有多心疼我,我有多希望她好好的,她就有多希望我能无忧生活。

母亲也许明白自己时日不多,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她执意要回南部农村老家,我拗不过她,只能遂了她心愿。

我每周都会开车回去看她,她已虚弱得无力行走,我从床上将母亲抱起来,轻轻放在轮椅上,感觉母亲的分量是那么轻,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重量了。

我怕自己会在母亲面前掉眼泪,在抱她时,匆匆在她衣服后面蹭了蹭潮湿的眼睛。母亲坐好了,她平静如水的目光转过来,努力对我微微一笑。

母亲懂得,她什么都懂得,在她眼中,四十多岁的儿子,依旧是那个害怕被人看穿心事的青涩娃娃。

命运不管如何践踏凌辱我,我从不向命运求饶。可为了母亲,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跪伏在大地上,请求命运,再多给母亲一点点时间,让我能多报答一点点恩情。

为此,我愿意拿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可命运是那么恣意任性,是那么冷酷无情,从来不会听从我含着血泪的呼喊。

死神带走了母亲,我不敢相信从今之后,我便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犹如人间一株没有母亲来疼惜的野草,我不愿接受这令人心碎的事实,唯有将自己关了起来,紧紧的门锁之后,犹如一头困兽,走来走去,泪流满面……

终于,我安静下来,走向书桌,开始为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悼词。

记不得我将自己关了多久,抽干了几包烟,撕揉了多少次纸团。当我将悼词终于写好,完完整整呈现在纸张上时,泪水再次滚滚而下。

母亲的离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接受现实,开始学着像母亲的人生一样,去原谅、释然、放下,学会和苦难和解,和离别和解。

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都是一段不容易的旅程,借助母亲子宫,怀胎十月,母亲经受了分娩的巨大痛苦,才会有今生这段母子缘分。

我的小身体,曾住在母亲肚腹里,我的小心脏,曾跟着母亲的心一起跳动。当剪断脐带,我与母亲并不是分离,我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即使母亲驾鹤西游,这份亲情也不能真正分开我们。

母亲走了,她留给人间的暖意还在,她滋养我的恩情还在,不管何时想起来,走再黑的路,翻再高的山,过再险的滩,我都不会害怕。

想起母亲时,仿佛她就在头顶的星空陪伴我,庇护我,含着笑也带着泪,永远,都在。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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