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雨后秋凉

梁东方

今年秋天破例多雨。秋分之后这场雨后，气温下降了很多，有了秋天的凉。

秋雨之后走到大地里，走到大地深处，才真切地感受到、一再地感受到：秋天的凉，竟然是这么让人喜欢。

秋天的凉让人重新穿上了可以将全部胳膊腿都包裹起来的长衣长裤，衣服对散热的阻隔使人经常能体会到自己给自己的温暖，这样的温暖使人很有幸福感，愿意裹紧了领口一直走出去很远，走出去很远也不觉着热，不觉着不适。

秋凉鼓舞了远行的心。

菜地里的小白菜大白菜如果地界相邻的话，就会在雨水洗刷之后清晰地显现出它们的差异，从颜色到棵形都不一样；高秧的辣椒线条似的果实已经变红，黑绿的黄豆叶子无可挽回地变黄，一簇簇高高的绿白色韭菜花是秋天的菜园里绝对的异数。

村边大面积的核桃林到了收获的时候，在这好不容易盼来的雨水间隙里，人们纷纷开着电动三轮到地里来捡核桃了，湿漉漉的核桃皮儿已经掉了，露了骨头的核桃一个个被雨水泡的沉甸甸的，很快就能收回来一口袋，倒在三轮的车斗里，穿着雨靴带着橡皮手套的村民们转身就又回到林中去捡了。和雨水抢时间，捡起来的每一个核桃都是湿漉漉的，在这几乎全部的核桃收获史中都是不曾有过的。

前几天还是碧绿的青纱帐转眼之间已经黄了叶子，玉米高粱都有了成熟乃至衰败的迹象，原来一直郁郁于密集的庄稼地里的潮热一扫而空，转变成了通透和爽利。

骤然之间还会有一大片将大庄稼收割而去，将广阔与广袤重新显露出来的平原大地。大地这一头，有白色的荻花，有鬼子姜的黄花。有高高的白茅，有蓬勃到了尾声的紫穗儿野草；大地的那一头则是层次堆累的云，是雨还在远方下着的青黑色的云，与近处雨已经停止了的青白的云。青黑的云和青白的云自然过渡，布满整个天空，清晰地将一向为雾霾笼罩的含混彻底袒露了出来。

雨后的土路上有坑洼的地方还有积水，积水中映照出来的天空和地面上的天空一样清爽，让人不觉着那积水是障碍，而成了审美的镜像。

无垠的大地和更加无垠的天空便一起在你眼前展开，喜上眉梢的快乐由衷地生发出来，不可抑制，也不必抑制。当下只有不顾一切地投身其间，完全罔顾其他。在平淡庸常的人生中，这样聊发少年狂式的迷醉时刻，每每在大自然的季节中被捕捉到，让人臻于一个个感受的巅峰，实在是上天最慷慨的赐予，是自己渺小人生里最伟大的快慰。

秋凉给人的喜悦伴随着自己给自己的温暖重来的惬意，伴随着辽远的视野，伴随着收敛之中却又更好了的外望基础。秋天实在是比另外那三个季节都更美妙的季节，尽管在正在经历另外三个季节中的每一个的时候我也都情不自禁地发出过同样的感慨，但是仔细想来还是秋天最富诗情，它的寒凉、内敛和广袤，甚至包括它在万物成熟而衰败之中的残叶飘零的情状，都让人情不自禁要投身其间而不可自拔。

如果让你想象一个可以远行，可以怀想，可以不受干扰地在大地上一直走下去的季节，那一定是秋天无疑，而且最后是秋分之后的晚秋。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卸掉了生长的责任，将果实奉献出来的时候；在无牵无挂没有羁绊没有蚊蝇蛇虫的大地上，你可以一望无垠地走下去，兴致勃勃、思绪万千，空前地拥有记忆和想象的双重能力，将人生曾经的细节和未来的渴望交替于心中上演。不管上演的是什么，都能和眼前的景象相贴合，绝无违和，更无不妥。

倘使有幸能在雨后进行这样的旷野漫行的话，更会有周天彻地的清新，有不干燥、不尘土飞扬的滋润。

秋天的雨后

大地收获之后的遥远

正是思接千载的舞台

我看见纷至沓来的空明

也看见草与花的摇曳

徒步的温暖里

走到一向都在想象的远方

也走回从来不好靠近的

自己

在天地人的恰切里

我找到人生很低很低的

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