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柯尊解的中篇小说《酸枣沟》（2）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酸枣沟
柯尊解
2
贝雷住进枣妮家之后，就更确定那种特别的香味，就是从枣妮身上散发出来的。可枣妮却告诉他说，真是路边的枣花香，不是她身上的香。到了酸枣沟，贝雷见到了真正的枣花，他爬上枣树，认真闻了闻枣花的香气，下来，又在枣妮的身上认真闻了闻，就说：“枣妮你身上的香味，就是枣花的香味！”
枣妮说：“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贝雷说：“好吧，我再不说了，可你身上真的有枣花香味！”
枣妮真生气了，嗔怪说：“你还说哩！”
贝雷怕枣妮真生气了，就嘟嘟囔囔说：“我喜欢你们这里，真的好喜欢，到处都是枣花的香味！”
枣妮就笑起来，说：“那好啊，我跟我娘说说，就把你留在我们家做儿子！”
贝雷忧伤说：“要真能那样，就好了！”
贝雷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小山村。
这是个只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山村。贝雷来的时候，村子里剩下的人已经很少了，像他一般大的孩子，好像就只有枣妮。枣妮说，村里的人，都进城了。大人进城打工，小孩子进城读书，很多人家都是全家一起走了。有的人进了县城或是省城；有的人却走得很远很远，广东的佛山、中山、东莞，湖南的岳阳郴州株州，河南的开封洛阳；留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拢共也只有三四十人了，而那些古老的青砖灰瓦农舍，空荡荡的，却仍然拥挤在山窝窝中间。
村子静悄悄的，四面是起伏的山包，山不高，却连绵不断，满山的橡子树、枞树、榛子树、黄荆树、刺槐和山茶树，甚至还有几棵金灿灿的白果树，却并没有一棵酸枣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里叫着酸枣沟。
有一股清泉水，从村东首半里外的泉眼里流出来，沿着一条几尺宽的小堰沟，汩汩地流进村子里。到了村口，流水被村里的人们用石鱼嘴分成两股，注入两个长方形堰池里。那两个堰池都是用青石条筑成的，大小完全一样。外堰池是供村人吃喝的水，不许洗任何东西。内堰池的水才可以洗东西，农人从地里干活回来，就在这里洗把脸，涮涮脚，洗去身上的汗渍污垢，甚至是农具上粘着的泥巴，有时也还会饮耕牛。
堰池里的水是时刻流动着的，污浊很快就被流水带走了，小堰池里的水，就总是清清亮亮的，不见一点杂质。
在内外堰池之间有一片狭长的草地，草地中间有一棵树，样子很苍老了，可树上的花儿却开得繁盛灿烂。
刚刚住进枣妮家的时候，贝雷见到那一树繁花，就猜：“它是枣树?”
枣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大许多的老枣树！”
贝雷走过去，就要往老枣对上爬。枣妮连忙说：“别！正开花哩，你爬上去把花摇落了，怎么结枣子啊！”
贝雷就在老枣树下愣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枣妮。
枣妮正蹲在内堰的青石上，替她娘浣洗一匹葛丝，她侧着头朝贝雷笑着闪了闪眼珠，说：“你既是客，就上去吧，不过，手脚一定轻些，别伤着枣花了。”
贝雷立即就蹿上树去，要闻闻枣花的气味。可他爬上枣树，猛然就看到了一幅令他魂飞魄散的图画——枣妮穿的是一件煮蓝的葛布短褂，褂子稍小了一点。下身是一条束腰的葛布灯笼裤子，她蹲下去洗葛丝的时候，背后的短褂与裤子之间，就露出来半块月亮一样洁白的嫩肉。
贝雷一下子就被半爿白白嫩嫩的月亮惊呆了！
浣洗葛丝的水溅起来，亮晶晶的小水珠沾在枣妮的脸庞上、流海上。她微微侧起脸要看老枣树上的贝雷，她担心这个城里来的孩子，会不会从树上掉下来，掉进她浣葛丝的堰池里。可她抬头往老枣树上张望的时候，却发现贝雷正痴痴地看着她。她感觉到贝雷看她的样子有些怪怪的，有些色迷迷的，她心里就突然一阵阵惊慌失措，她被贝雷看得难为情起来，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贝雷为什么要那样痴痴地看她，她怀疑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被贝雷看到了。她便急忙站起来，抻了抻身上的衣裳，朝老枣树上的贝雷说：“你傻看什么呢?快下来！”
枣妮站起来，那半爿又白又嫩的月芽儿就不见了，贝雷好失望，他竟着急地叫起来：“你蹲下去，不要站起来！”
枣妮更懵了，朝老枣树上的贝雷说：“你说什么呢?傻了吧?”
贝雷赖在老枣树上，从身上取出手机，撒谎说：“我喜欢看你蹲着洗葛丝的样子，太美了，我想拍下来！”
枣妮真的害羞起来，说：“不许你拍我，快下来！”
这时候，撒谎的贝雷突然想起来，真的应该把那半爿月芽儿拍下来，就很真诚地央求说：“枣妮姐，求求你啦，只拍一张，你再蹲下去，让我拍一张，行吗?”
枣妮的脸悄悄臊红了，可她到底架不住老枣树上那个城里小男孩的央求，他是她家里的客人哩，她得宠着他一点。于是，她就悄没声息地慢慢蹲下去，低着头，装着认真在溪水里浣洗葛丝的样子，一双手把那些欢畅的流水弄得哗哗响，但她心里明明就知道，那个城里来的小男孩，正在老枣树上给她照相哩，她哪里还能有心思浣洗那些葛丝呢?她的心里正一阵一阵慌乱得不行了……
最难堪的时候，麦颖小姨从屋里走出来了，她就站在枣妮的家门口，朝水堰这边大声喊：“贝雷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看枣妮妈妈的织葛展示！”
贝雷舍不得眼前的美景，他说：“我不去！”
麦颖小姨不高兴了，说：“这是非遗哩，织葛展示不是天天有的！”
贝雷仍然不愿意去，说：“我要跟枣妮姐姐学浣葛丝哩。”
枣妮她娘也出门了，就站在麦颖小姨身后，小声对麦颖说：“他一个男孩子，不爱看织布，不去就不去吧。”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走近了水堰对枣妮说：“娘跟麦颖阿姨中午就在那边吃饭了，贝雷的午饭，就指靠你了。”
枣妮娘走出去了几步，又返转身叮嘱：“枣妮，别忘了喂猪啊！”
枣妮说：“放心吧，连人带猪，都给你喂得饱饱的，我给你保证！”
麦颖小姨和枣妮她娘都走远了，枣妮就伸直了腰，一只手挽着那匹葛丝，一只手直指着老枣树上的贝雷，叫着：“下来吧，你自己说的，帮我浣洗葛丝！”
贝雷把他拍到的可爱月芽儿收藏好了，嗞溜一声就从老枣树上跳下了地，问枣妮：“要我做什么?”
枣妮就要贝雷牵着葛丝的一头，一直往堰沟的上游走。那葛丝有两丈多长，贝雷牵着葛丝的丝头，站在上水头；枣妮牵着葛丝的丝尾，站在下水头。他们把洁白柔软的葛丝浸在清亮的溪流里，那些葛丝就随着一路欢畅的溪流，在男孩和女孩中间翩翩起舞。他们就放纵了葛丝，相视而笑，感觉快乐极了，开心极了。他们把他们自己的欢笑也洒进了溪水里，随着流水一起欢腾跳跃，随着洁白柔软的葛丝一起在清水中飘舞，他们就感觉这满世界，全是他们的快乐与欢笑。
那条小堰沟底下，全是脚指头大小的石子儿，没有一星点儿泥土。那些小石子长年浸泡在清泠泠的流水里，真个是一尘不染，真个是洁净无瑕。它们被清亮的泉水打磨得圆润可爱，玲珑剔透，它们在溪水中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
有一些小鱼小虾也围过来，围绕在男孩和女孩的脚杆边。那些小鱼小虾跟别处的鱼虾又完全不同，别处的鱼虾都是混浊的，而这小堰沟里的那些小鱼小虾却是透明的。它们通体都是透明的，像泉水一样透明。它们围绕在男孩女孩的脚杆边，肆无忌惮游戏，甚至尝试着向男孩女孩的脚杆发起一轮一轮的攻击……
男孩和女孩也在小堰沟里玩疯了，他们甚至没有疯够的时候，直到两个人身上的衣裳全被溪水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全都粘在身上，有些凉意了，枣妮才像是惊醒了似的对贝雷说：“别疯啦，快回家换干衣服，泉水太凉了，会生病的。”她一边说，一边就飞快地挽好了葛丝，用一根三四尺长的竹杠撬在肩上，回家，进门，先把葛丝搭到晾架上。转头忙着把贝雷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衩，拉过来一条干葛巾把贝雷的身子擦干净了，说：“自己进屋去，换好了出来。”
贝雷换好衣裳出来，看见枣妮已经在灶台边准备做午饭了，他连忙凑近去说：“我帮你做饭吧，我会做饭哩。”
枣妮问：“你喜欢吃什么?饭，还是面?家里有鸡蛋，猪肉，还有半只鸡。”
贝雷说：“不想吃肉。”
枣妮说：“那你要吃什么?”
贝雷这时候一点儿也不饿，他什么都不想吃，他的心还在小堰沟里，他嘻笑着说：“哎呀，小堰沟里的那些小鱼小虾太可爱啦，它们的身子怎么是透明的啊，真奇怪。没见过哪里的鱼儿，会像你们这里那样，通身都是透明的，真可爱，它们实在太可爱了。我想叫它们咬我的脚，它们却只知道乱撞，就是不会咬人……”
枣妮并没有感觉到那些小鱼儿有多可爱，她在心里盘算着贝雷的午饭。她一直凝望着贝雷，老半天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突然，她眼睛一闪，操起一只塑料脸盆和一只篾筲箕，极兴奋地朝贝雷说：“走，姐带你去斡鱼！”
贝雷不知道斡鱼是干什么，但他也非常兴奋，他相信枣妮带他去做的，一定是件非常好玩的事情。女孩在前面野跑，男孩在后面疯追，他们一眨眼就跑到水堰外面的那片稻田里。
有些日子没有下雨了，水稻收割以后，多数水田都没有水了。不过，每丘田的放水口下面，总还有一个大小不一的积水凼，积着满满一凼水，这时候，原来水田里的那些活物，就全都躲进了这个水凼里。
枣妮让贝雷像她一样脱了鞋子，挽起裤腿，下到田里，抠泥巴将一个水凼围起来，然后就用塑料脸盆把凼里的积水舀干。水快舀干的时候，水凼里的鱼儿就急得乱蹦乱跳了，很浅的一点浊水，被那些鱼儿们闹腾得水花四溅。
贝雷见了这样的情形，直乐得手舞足蹈，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活泼激烈的场面，他兴奋得大喊大叫：“抓鱼啊，抓鱼啊！”
枣妮却把篾筲箕递给他，说：“拿筲箕去撮，手脚轻些，不然，鱼就跑了。”
果然，贝雷第一次手太快大重，一筲箕下去，本来撮到了好几条鱼，可不等到他手里的筲箕出水，那些鱼儿像飞一样，全都蹦回了泥水里，结果，贝雷手里的筲箕里连一条小鱼也没剩下。
贝雷却一点儿也不丧气，反而兴趣更浓了。他照枣妮说的，筲箕从最深的水里缓缓伸下去，轻轻往水浅的地方推，推到没有水的地方，筲箕里的那些鱼儿虾儿，就一个都跑不脱了。
贝雷就这样连着撮几次，每一次都有很多收获。
枣妮从堰沟里弄来一盆清水，把贝雷撮到的鱼虾养在清水里。看到自己亲手捞到的那么多鱼虾，贝雷真正是心花怒放了。他依依不舍地守在那盆清水边，将一双手伸进盆里没完没了地戏弄那些小鱼小虾。
枣妮又回到了水凼里，用双手把凼里的残水舀干，就又叫贝雷：“下来，要捉泥鳅了！”
贝雷听说要捉泥鳅，更兴奋了，起身就往已经没有一滴水的水凼里冲。枣妮却一把拉住他说：“别乱踩呀。泥鳅都偎在泥巴里哩，你把凼里的泥踩烂了，我们还怎么抓泥鳅呢?”
贝雷就乖乖站在泥凼外，看着枣妮怎么做。
枣妮往那只篾筲箕里扔了一大坨浠泥，放在自己右手边。从泥水凼最外边的地方开始，双手插进泥巴里，轻轻扳开三四寸宽的一块泥，喝！她扳开的那块泥巴里，就有三条泥鳅，它们的头扎那块泥巴里面，尾巴却全露出来了！枣妮轻轻把那块泥巴捧起来，捧到了篾筲箕上面，便把那几条泥鳅一条一条地慢慢捏出来。那些被捏出来的泥鳅掉下去，立即又往篾筲箕里的那坨泥巴里钻。
这太有趣了！
贝雷便也学着枣妮的样子，可他扳开一块泥，泥巴里却突然蹿出一只大鳖！
贝雷猝不及防，吓得大叫着往后倒退了几步。
那只鳖却伸长脖子，朝贝雷张大了嘴巴，像是要咬人的凶恶样子。可是，一眨眼间，这家伙竟突然缩了脖子，扭头就跑，而且跑得那么快，快得超出了贝雷的想象。
贝雷猛然缓过神来了，立即冲过去要抓那只鳖。
枣妮却又急得大叫：“贝雷小心，它真会咬人的！”
贝雷被枣妮的叫喊声惊了一下，一愣神间，那只大鳖就已经冲到了一道田埂下面，眼看着就要钻进一处石罅洞里了。贝雷急了，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那只鳖已经有半个身子钻进了洞里，洞口太低，几乎贴着泥巴。贝雷急得全身爬在湿泥巴田里，双手狠狠地抓住了那只大鳖的后唇，拼命想把那家伙扯出洞来。
可是，要逃命的大鳖好不容易钻进了洞里，岂肯轻易被你拉出来?它的力量竟大得惊人，贝雷爬在湿泥田里咬牙切齿努力了大半天，那只大鳖还是逃脱了。
贝雷有些丧气，埋怨枣妮说：“要不是你喊那一句，我就抓到它了！哪里会让它逃进洞里去呢?”
枣妮看到贝雷胸前的衣服又被泥水湿透了，脸上也满是泥浆，就要贝雷蹲在田埂上，她扯起自己的褂子扁，去擦贝雷脸上的泥水，一边说：“跑就跑了吧，那畜牲凶得很，大人都说，它咬了人，天上不打雷，它就不松口，万一让它咬着你了，怎么好啊。”
贝雷仍然是非常沮丧，满肚子的不高兴。
枣妮这时候把那些泥鳅也洗干净了，放进了养着鱼虾的清水盆里。泥鳅与鱼虾在一就，就特别不老实，时时突然一蹿，溅起一片水花，也把鱼虾们吓得四散惊逃。清水盆里真的是鱼欢水跃。她叫贝雷过来看那些鱼虾泥鳅，劝慰说：“行啦，说不定以后你还会碰到它的。今天回家吧，我给你做好吃的！瞧你都弄成泥糊狗了，快回家换下来，要不然，泥迹会洗不掉的。”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