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平:母亲
作者:汪平
母亲老了,各种老人的症状都体现了出来,血管硬化,肠梗阻,神经质等等,等等。
但母亲的心态还想年轻,有时虽然力不从心,但神经质一发,便像个悍妇一样什么都做得出。
其实,母亲是个高智商的人,人太聪明,有魄力,说她是个悍妇还真有点像,我们虽然都惧她的雌威,但她把我们一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要风的时候,她可以起浪,要雨的时候,她可以打雷,只要她想做,只要她愿做,我们根本管不住她,几乎没有她办不成的事。
母亲一生生过十胎,但死了一胎,丢了三胎,丢的那三个都是我的妹妹,在那非常困难的年代,一家人的生活都陷入绝境,十来张口已抓不到任何食物,不说最小的妹妹咬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嗷嗷大哭的吮不出什么乳汁,连母亲自己也饿的精疲力竭,还有什么乳汁去给她呢?有时只好喂点白开水,她哭也好,还是有时饿的躺在那里像刚被杀死了的猪,脚却还在一颤一颤的颤动也好,我们都没有办法,也无可奈何,在很多人家都有人饿死的情况下,大哥说:妈,让我带上两个弟妹偷偷的出去逃荒吧。母亲说:逃什么逃,做人要有骨气,大不了饿死,过几年,你们大了,生儿育女的,我们还是一个大家子。于是母亲果断的把三个最小的妹妹抛到路上,最大的才四岁,最小的才三个月,那时我也饿的全身无力,想走一步路,都头晕眼花漫不动步子,但我想起母亲一手抱着个大的,另一手倒提着两个小的——那两个饿晕了被倒提的妹妹哭不出声来的样子,我还是想去抱回我的妹妹,母亲却对我喝道:你抱回来,老子就先把你饿死。我看着母亲那刀锋样的眼光,烁的我有点心痛,不由让我怕了,我也不愿死,所以我更不敢去。一直到现在,我找来找去,找了几十年,都不知道那三个妹妹的下落,那肯定是她们饿死了以后,不是被野狗拖去了的话,就是被别人拖去煮食饕餮了。
后来,还是有一个姐姐饿死了,因为她一生下来身体就比我们差,在那吃树皮、草根的时代,最先挺不住的就是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姐姐死了,却被母亲兑换了几个康巴巴,我说:妈,姐姐死了,你怎么能拿她兑换康巴巴呢?母亲向我眼一瞪,说:不换老子就饿死你,要不你就去给我吃了她。我当然不会吃我的姐姐,但我拿着这几个康巴巴,想起死了的姐姐,被人拖狗一样在路上拖着的样子,哪吃得下这些康巴巴呢,我丢下康巴巴,跑去要回我的姐姐,却在那家门前的场上我只看到一地的血污,只看到姐姐已被他们杀鸡一般肢解在那热气腾腾的锅里,香气四溢,那一家子围在锅前,几双贪婪的眼光箭样的盯着被肢解了的姐姐,我不由大哭:姐姐,你是人不是畜牲呀,你别让他们吃了你呀。
我哭回来的时候,母亲却怒气冲冲的对我当口就骂:谁叫她那样要死不活生的贱呢,不死她死谁?死你么?
我当然不想死,姐姐的死却让我艰难的啃着草根、树皮活了下来。
多年以后,母亲说:你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她们四个姐妹的代价,她们不死,死的也许就是你们。
所以,我很感激她们,但又无法感激,她们连一缕游魂都没有,我能去哪里感激她们呢?我只能在丢弃她们的大路边,在肢解她的场上,为她们遥祭,祝我的姐姐妹妹在天国幸福安康。而在剩下的兄弟当中,就我最小了,如果我们家的困难再挺不过去,那饿死的不就是我么?如果真那样,母亲会不会抛弃我呢?或者我万一饿死了,母亲会不会拿我去兑换康巴巴呢?我不敢去想。
幸好那三年终于被我挨了过去。
我们兄弟长大后结婚的结婚,只有我还在学校上学,哥哥结了婚想分家,母亲不让,说人多力量大,一家人什么事都好做,嫂嫂们却鼓捣着一张歪嘴,纵容哥哥们都独立出去进行单干,母亲却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就忘本了么,老子是怎么拚死拚活把你们带过来的?当时饿死的怎么不是你们呢,一家子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人人平等不好么?硬要分出去想吃独食?还有你弟弟没结婚呢,就想撇开娘,没门。
哥哥被母亲一掌堵死,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嫂嫂却拿哥哥出气,夫妻俩常为这事僵着,闹的一大家子都不愉快,我便对母亲说:妈,就让哥分家吧,鸟儿大了总要飞的,想留怎么留得住呢?母亲却一掌向我脸上甩来,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怎么就忘本了呢?让你书读多了么?读来读去都读得想反老娘了么?明天跟着你哥挖地去。我说:我还在读书呢?母亲说:读什么读,你这样读有什么用,越读越反了,到田里地里犁大字去,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还反了你了。母亲说完便把我的书本笔拿来往火堆里一丢,她拿个高凳往那里一坐,一手叉腰,如天神一般。我看着我的书本笔被她一股老的倒在火中,冲过去就抢,她却拿起火钳当着我的头迎了过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书本一页页的在烧着,看着我珍爱的水笔烧的扭曲成圈,我不由大哭,泪流满巾,而母亲却一直看着书烧完,才起身啪地一声把火钳往地上一摔,怒冲冲的走了出去,对站在旁边痛哭流泪的我她居然视而不见。
后来,哥哥们再也没一个敢提分家的事了,母亲说什么,大家做什么,有时母亲说错了,我们做了之后,我提出意见,母亲竟向我眼一瞪:说什么说,不就是一点小事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再说,明天老娘罚你洗粪缸去。我只挑过粪,从没见人洗过粪缸,从此,我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也许有一天,母亲叫我去打人,我也许会去,哪怕是打错了,我也不敢不服从。
一直到我结婚以后,在几兄弟的合力下,家中有了些积蓄,母亲便说:这几年我们的生活是好多了,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人多力量大,大有大的好处,我要你们把各自在的积蓄都拿出来,一起盘上一个小店,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当,谁要是不交,谁就不是我的儿子,谁就给我空手出门,滚一边去。我们谁也不敢不尊,都拿出积蓄,只有二嫂私留了一点,被母亲发现,母亲却跑到二嫂的房中翻箱倒柜的乱找一气,把什物甩的到处都是,最后还是二哥拿了出来,也就是十几元钱,母亲接过这钱,向二哥眼一瞪,说:你还有种咧,想反了老娘么?从此,母亲便盘上了一个百货店,她自做老板娘,经济大权一人撑控,几年过后,家中积蓄增多,这时母亲才提出让大家分家,除一个姐姐嫁出去之外,一分六户,母亲自为一户,百货店由老了的母亲自理经营,我们兄弟谁也无权干涉,谁也不敢干涉,她有这一个百货店,比起我们兄弟来,日子倒过的有滋有味。她说:不要表彰你们对这个店所付出过的功劳,母亲老了,我的苦日子是过去了,该享享福了。你们还年轻,各自去打理,挣钱的路子多的是,谁先富就帮下兄弟们,互相照顾一下吧。
大哥最大,对这个家作的贡献也最多,他知道一家子的结余,都在母亲的这个店里,把家一分,兄弟的经济来源就断了,从此要自己重新想办法去挣,那时又没有什么路子,大哥便对母亲说:妈妈,店是你的,你也老了,你老就只管做你的掌柜,坐坐店,管管钱,那些货的进出没有人帮衬你,你是忙不过来的,就让我来帮你打理吧。母亲说:行,一家你最大,也就你出力最多,就让你来帮帮我吧。
但生意一年一年的好,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把店开大了,还开了几家连锁店,多年过后,连锁店还越开越多,她只做她的董事,一切大权由大哥运作,大哥居然是这个连锁大店的大老板了,我们看着逐渐富起来的大哥,虽然眼红,也想起了母亲说的“谁先富就帮下兄弟们”这句话,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能给我们一个小店的店长职位,也就给了我们一个大脸了。我们拿着和大哥那天渊之别的薪水,也无可奈何。
但我老婆不乐意,她说我的能力不比大哥差,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都是母亲的儿子,凭什么老板年年都是哥哥做,就没我们几个弟弟们的份?他能开的起大奔,而我们对大奔却只能望尘莫及,于是我让我这个分店的员工罢工,但不及一天,大哥居然带来一伙保安强行把这些员工开除了,连工资都不给,一个个的把她们扫地出门,剩下一个光杆司令的我,也不放过,换上他的儿子来管理。我向母亲诉说,母亲说:你才几斤几两呀,先一边靠着去吧,你就活该让你贱。
但最有钱的还是母亲,她虽然老了,这时候已快八十岁了,但仍神采奕奕,心态仍很年轻,她知道以前没享受过的,这时都要享受一下,生怕再过几年,想享受的时候也享受不了,她请了个生活秘书,这个秘书是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专业学的很好,母亲很喜欢他,凡是没玩过的,由秘书带着去玩个遍,没吃的吃个遍。哪怕是钱用不完,也舍不得分给我们一点,只说:我带不走的东西以后都是你们的,现在给不给你们都一样,只有你大哥辛苦了,我这个担子都是他一肩挑着,他再有钱,我也得意思一下,至于你们,都是我的骨肉,有困难,给秘书说说,我自有一只眼睛在盯着。
多年后,我妻子大病,需要换肾,这一病便花光了我们的积蓄,我向母亲申请需要帮助时,她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孙,我儿女,孙子孙女,还有外孙子女,现在又有曾孙和曾外孙子女,那死去的四个不算,五团桌坐下来,还多了五个,这么多的眼睛都在盯着我,对你们我只能一视同仁,所以,眼下对你我也不能特殊,你先慢慢的挺着,只要饿不死你,好日子会有的。其实我知道母亲还一直记恨着我的妻子,记着她不该纵容我去和大哥作对,对一个大家庭来说,在她的心目当中,我妻子无疑是一个危险分子,就像是一个有反骨的人一样,这是她无论如何容忍不了的,所以,我们终因无法支付我妻子的肾源费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撒手人凡,我妻子走了,母亲却连看都不来看她一下,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走了的好,免得活着的人受累。
母亲说完这句,也不等我妻子还山,居然出国去了,名为考察,实为出去旅游,寻开心找乐子。待她回来立即组建了一个演出团,大都是男演员,不时的由演出团到每一个分店进行义演促销活动,没事的时候,叫一两个人过来听听他们的歌,看看他们的舞,倒也不失为怡情养性呢。
特别让我们感动的,是大前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正好是她九十岁高龄的那天,所有的店为庆祝她的九十大寿,都在进行促销活动,却有一个分店的员工,在工作时突发脑溢血,母亲立即捐赠了一万元给这个员工,并把这种爱心让演出团在每一个分店以义演促销的形式,为员工进行巡回的募捐宣传,所有的员工无不赞赏母亲的伟大,而纷纷效仿捐款,有人还以诗歌的形式把母亲的义举张贴到每一个分店的门前,让顾客也一同来分享这种荣耀。同时也让员工的亲人,拿着那由演出团义演募捐而来的几万元钱,爬在母亲的面前,涕泪横流,长伏不起,让母亲的伟大光环几乎到了极致。
现在我也老了,大哥剥夺了我的店长后,我一直窝窝囊囊的在家居着,虽然常有愤愤不平的言语,也仅愤愤而矣,若是体现到行动上,母亲便会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退休了,不再是三岁小孩,别那样讨贱,贱又有什么作用,能讨到好处么?已满六十的人,地狱离你不远了呢,怎么就不想多活下呢?你也毕竟是我的儿子,就在家里好好的待着,我让你哥照顾下你,好好的享点清福去,好吃好喝好玩的,都去享受下,别像贱民一样白过了这一辈子。
其实几兄弟就我最小,大哥大我十多岁,母亲的九十大寿也过去几年了,世上百岁的人很少,我也不知道母亲还能再活几年,但她撑握着那么大的财团,我不知道母亲百年后,她的这些产业该作如何处理,莫非她单单只想传给大哥一人么?她不怕这么多的兄弟一夜之间争斗起来?
我们明白,我相信母亲和大哥也非常的明白------
二0一四年十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