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支金簪子/庆元

文/庆元

母亲的一支金簪子

珠光宝气的新娘子——我的母亲，移步出花轿，被喜娘搀扶着进入公婆的家门。

母亲並非出身名门望族，只不过一个农村比较富足的人家，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可算作富裕中农吧（那是土改工作队定的）。

外婆说：“你妈妈一生下来，就不大哭闹，很乖巧，总是张着明亮的双眼，骨碌骨碌地四处望，很讨人喜欢呢。”

是的，她的到来，给这对老实巴交而又久婚不育的父母，送来了春意，带来了欢乐。

母亲十二岁，已初显出她的能干，不仅锅台灶脑忙得一一当当；家里家外安排得井井有条；就是对田间地头的帮工，也是茶水送饭照应得妥妥贴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母亲要出嫁了，而且要嫁到街上去。那时城乡之分並无当今之严，男下乡女上城或男上城女下乡，倒是常有的事，外婆就是由城入乡的。

出嫁，就得陪嫁。豪门富户不仅要陪全一应物件，而且要侍女仆役相随，像外婆这样的丰衣足食之家，做不到，但也不能显得寒碜。

也许是对长女的不舍疼爱、也许是对“当家人”的补偿、也许是对乡下姑娘上城不丢面子、也许……，所以就陪得很体面。我想，嫁女陪嫁妆是千百年来的习俗，如果过份，弄得山穷水尽，债务缠身，那就大可不必。

外婆卖了几亩田，陪嫁的一切用物自不必说，而头上的饰物金银玉器珠宝髮夹也不见少。

花轿抬过小木桥，一路吹打到婆家。下轿伊始，赢得一片叫好：“乡下来的新娘子还真不丑。”当然，第一还是头上首饰最有吸引力。

有人说：看一个女人是不是整齐干练，首先从头上起，脸面俊俏固然重要，而头髮的装饰梳理也不能马虎，古代鼎盛，近现代不衰，就如楊白劳再难也要买根红头绳给喜儿扎起来，当代考究时尚，黑髮仿外彩色的、卷曲的、短髮齐耳的、直髮垂肩的、大波飘逸的，如若再饰以花儿球儿星儿，一阵香风过后，不知要得到许多回头率，吸引多少异性的眼球，这就是一种魅力。

母亲，您就安心地做您的二少奶奶吧，上面有老太爷老太太大伯顶着，过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左右有人侍候着的舒服日子，何尝不好？偏偏要像金簪子那样，两头尖尖锋芒毕露，操什么闲心？您没有大观园王熙凤辣子的泼劲，又不具备大宅门白二奶奶心机，没门！

能力在她心中作祟，不平驱使她抗争，无奈使她挣扎着而又不甘心地生活着。

打我记事起，就未见过母亲头上有什么装饰，一直倒是所见“二道毛子”两边夹夹子的社会普遍化的样式。

那个年代社会动蕩，战火年连，苛捐杂税、家道衰败，那个还有心思理摸（莫音）头上唦。

倒是大姐曾经跟我说过：“兄弟你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打扮得蛮漂亮的，就说头髮上吧，乌亮的头髮两边各斜插一支金钗，椭圆的S鬏上横插着金簪子和银裹绿玉簪子，耳鬓戴一朵素雅的小绒花，两只耳垂上墜着三丝金耳环，还有手上的，腕上的。”

家境越来越困难，生活更加窘迫，家父早逝，一个妇道人要挑起全家4口生活的重担，很不容易。母亲穷富日子都能过，粗细生活也能做，有钱就做一点善事，无钱也不告贷麻烦人。她很坚强，很多苦吃过，许多坎坷路走过，我都没见她有多么难过伤心过，硬是凭她的“三寸金莲”走南闯北辛劳谋生，合理的安排摆布，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当然，也没少变卖家什和仅有的贵重物品，也是生存的一种办法。

二块银元，一块做了善事，一块留给我作传留纪念，家中再也没有什么金啊银的了。

母亲高龄走不动了，停止了东西千里铁道线的奔波、南北公路线的往返，她要叶落归根，最后回到了我的身边。

母亲身体一直很好，一生也未生过什么病，偶有寒热，她的“灵丹妙药”仁丹、十滴水、生姜茶，一准解决问题。

那年秋天，她躺下了，再没起来，她的“灵丹妙药”无效，而又拒绝住院治疗，理由：人老了，寿到了，该去父母身边了，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母亲弥留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塗。我很失落，也很酸楚，眼眶淚水不停地打转转。

母亲眼晴忽然放出了亮光，艰难地指了指内衣，张了张嘴，我贴耳细听，喉咙里咕噜咕噜，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我轻轻地触摸了她的内衣，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很惊愕，内人小心地解开衣服，挑开密密缝制的针线，取出那东西，我颤抖着打开，一支光灿灿的金簪子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支两头尖尖腰间凹，刻着如意云彩花纹的金簪子。

“ 放回去吧，那是母亲的陪嫁，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我们现在条件好了，也不缺金首饰。”

真是母子連心，母亲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她已无力抬起手臂，只艰难地竖了右手四根枯瘦的指头，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还有三个女儿未来？难道还有四件事情未交待？难道她预测再有四个时辰，要离我而去？……

可能是母亲与我心灵的感应，我猛然清醒，我的儿子出生，她买了一只小银镯，这支金簪子是她的秘密和希望，她要传给第四代重孙子。

我禁不住心潮翻腾，眼淚哗哗地流淌。

这支金簪子，伴随她近七十年的人生。

这支金簪子，见证她的容颜变化和风雨历程。

这支金簪子，缝在衣内行万里。

这支金簪子，寄托她的未来希望。

这支金簪子啊……

望着这支尚有余温的金簪子，一幕幕往事浮动在眼前……

我的长孙“铁蛋蛋”出生了，我喜滋滋地拿着这支金簪子，找最好的银楼最好的工匠：

“师傅，请用这支金簪子改制一只儿童小金镯，可以吗？够份量吗？”

“可以可以，这老古货金簪子成色多好，份量足够改一只漂亮的小金镯了。”他戴着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端祥着。

“铁蛋蛋”满月，来宾看着那戴在圆胖小手腕上的小金镯：

“啧啧啧，这只小金镯真漂亮，是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是用他老太太传下的一支金簪子改的。”媳婦洋洋得意也很觉自豪。

凝视着这只闪亮的小金镯，我的思绪又飞向了那年那月那日，我的母亲——那个头戴一支金簪子，移步走出花轿的新娘子。

家慈生於农历1909年11月4日，故於1997年八月。

今年公历12月18日诞辰111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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