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左军作品 | 难忘螺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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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孩子们的乐园在公园,在海洋世界,在“方特”……我们那时候的乐园在山上,在水中,在田野里……譬如螺蛳滩,就是我小时候的乐园。

螺蛳滩,是村庄西南面山坡下的一大片圩田。那它到底有多大?我们全村三千多人的口粮主要就靠它提供,你说它大不大?

站在山坡上朝南望去,一条环形的圩埂如一个巨汉伸开的双臂,将一大片农田团团地箍住。那被箍住的“内容”就是螺蛳滩。

多少年的劳作、改良,螺蛳滩里居然很少有螺蛳了,有的只是那一大片广袤的良田,和良田上一望无际的水稻。

清晨,当布谷鸟唱着“布谷布谷”的时候,大人们便开始头顶星辰,脚踩露水,担着禾苗,前往螺蛳滩了。作为孩子的我们,也会在节假日里尾随着大人们前往。只不过,我们不是去插秧,而是去看那“漠漠水田飞白鹭”的场景,去水田中捕青蛙捞蝌蚪,去河沟里逮泥鳅捉黄鳝……

年龄渐大些,我们也会邀上村里的小伙伴们一道前往螺蛳滩挣“工分”——这虽是弥补家里劳动力的不足,但更多的还是结伴去玩耍。

向田中逆风抛撒秧苗最有意思。因为看到整把的秧苗在空中被风吹散开,做“天女散花”状时你会高兴得笑弯了腰,尽管大人们已经在恶狠狠地骂开了。

相互比赛着插秧也很有趣。我们当然不能和大人们比赛,我们只能相互之间比赛着,看谁秧插得多,插得快。当后退到数米之后,抬起头来一看,我们哪里是插秧,我们分明是刚启蒙的小学生在习字!因为没有一行是整齐的,也没有一列是在同一条直线上的。我们不是在插秧,我们是在”信笔涂鸦”!

大人们又好气又好笑。一边骂骂咧咧地来到我们身边,一边将我们所插的秧苗一一予以“订正”。我们则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羞”字,来嘲笑同伴。

而突然的一声大叫可能也就在这个时候从我们孩子的口中发出——原来,有蚂蟥叮在腿上了。于是拔腿就向田埂上跑去,溅起的泥水如倒春寒天气坠落的冰雹!对付蚂蟥,我们不会像大人们那样,轻轻地摘下它摔掉;而是将它狠命地摘下来,用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火柴杆子从它的后吸盘处穿进去,将整条蚂蟥由内到外地翻个身来——储存血的蚂蟥内部就展露在外边,而光滑的青黄色表皮的蚂蟥外部就“由外转内”了。这样的蚂蟥基本上就被废除了“武功”,再也不能叮咬人了,更不能附着在人体上来吸血了。倘若再用火柴去烧它,那简直就是彻底地“为民除害”了!

就这样的一天“劳动”,我们能“挣”得四分工!尽管男性劳力一天十分工,而成年的妇女一天是八分工。

每到夏天收割的季节,我们又来螺蛳滩“挣”工分了。我们可以割稻,可以将割好的稻子送到大人处捆扎。表现好的,这时候会得到大人们的一个奖赏——用他那沾满稻子和泥土芬芳的大手在我们的后脑勺上抚摸一下。当然,如果这期间突然发现田里的一条蛇,那又有一番追逐和“打斗”了,而已经收割并码放整齐的稻穗又将是一片狼藉……

夏天,既是收获早稻的季节,也是我们在圩埂上放牛的大好时光。因为这时候放牛,你只需将牛缰绳缠在牛角上,让它自行去吃埂上肥美的青草就是了,用不着操心的。而我们可以趁这时候脱光衣服,“扑通扑通”地跳进河中,恣肆地嬉闹起来,或相互击打水花,或潜入水底去拽对方的双脚,或比赛憋气、扎猛子,看谁在水底呆的时间长,猛子扎得远……

有时,我们会偷偷爬上对岸邻村的沙地,双手扒出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山芋。在邻村村民的谩骂声、追赶声中,我们又一齐跳进河里,踩着水,双手举起扒来的山芋,边向跌跌撞撞赶来的邻村村民炫耀“战果”,边畅游到本村的“领地”。之后,不紧不慢地将它们塞进燃烧着的火粪堆里,烤熟了吃……

夕阳的余晖涂抹在河滩上、圩埂上,也涂抹在一望无际、金黄色的螺蛳滩里。大人们担着百十来斤的金黄色稻把,小跑着往回赶;我们则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地往回荡。

可乐园却在后来的某一天变成了我的包袱、我的责任,也变成了日后我最最难忘的记忆。

那是“包产到户”之后的几年,也是在父亲去世、家里失去了唯一劳动力之后的几年。

包产到户时,九个农村户口的我家,分得了螺蛳滩里一块叫“一石(读dàn,一石约5亩)三”的水田。“一石三”既是对那块水田的习惯叫法,也是那块水田的实际面积。它究竟有多大呢?当初的印象是“一眼望不到边”;今天看来,它足有三分之二个标准足球场大吧!

父亲是集体企业的职工,为“非农”户口,可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却都是农村户口。包产到户后,父亲常挤出时间带领着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妹劳作;而在他去世之后,在“一石山”里劳作的任务,就落在了母亲和姐妹们的身上。

母亲养育了八个子女。有父亲在,父亲是天,母亲只负责养育孩子、做家务;父亲过世后,天塌下来了,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亲不得不挺起腰杆,咬紧牙关,从头学习一桩桩的农活。她不仅学会了播种、育秧、收割,还学会了犁田打耙。

起先是请乡邻们帮忙犁田打耙。乡邻们也愿意,有时还主动提出。可他们的时间也有限,哪能经常去麻烦他们呢?更何况,季节不等人呀!于是,母亲义无反顾地自己动手操弄起农具来。摔过无数次跟头,打过无数次趔趄,浸泡过数不清的汗水和泥水,终于,母亲掌握了犁田打耙的技能,且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的劳力!

那时,我的大姐已经出嫁了。我的二姐和大妹,在母亲的影响和教导下,也逐渐掌握了这门技能。她们都能紧握住犁的把手,或双脚前后叉开、平稳地站在耙上,挥舞起鞭子,娴熟地吆喝着、指挥着耕牛在田间奔驰。她们的身子是瘦弱的,但她们飞走于水田里的姿势却是灵动而优美的。

最难熬的可能是每年的五六月份。那时,禾苗在猛长,而田里的杂草也比赛似的疯长。为了除草,我的二姐和三个妹妹们可没少吃苦。

闷热的天气,齐腰深的禾苗,你需弯下腰来用双手去扒或拔除禾苗之间的杂草。禾苗之间的空气是稀薄的、凝滞的、郁热的;禾苗扫着你的脸颊和眼睛,生痛;而长时间地低头弯腰,使得你很难直起腰杆来;讨厌的蚂蟥不知什么时候又叮咬在自己的腿上了,而且,肥嘟嘟的吸满了血,好几条!

望着那一眼看不到边的“一石三”,看着那死灰色、像倒扣着锅一般的天空,你的呼吸会急促,你的耐心会渐渐消磨掉。眼看,日已过午,可何时才能结束这除草的任务呢?

但还得回家吃中饭。当有气无力地吃完中饭,她们和衣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去田里了,尽管清楚那儿还有一大半的任务尚未完成。我就亲眼见过体弱的二妹因除草而累得哭起来、赖在家里的地上不愿再去“一石三”的情景。

泼皮(要强、经得起摔打的意思)的二姐爬起来,对着妹妹们说:“你们下午就别去了,我一人去能行。”

可哭着哭着的二妹,还是在稍事休息后,拖起疲惫的身子,顶着白花花的太阳,依然前往螺蛳滩!

她们不但艰难地在星星出来之前完成了给禾苗除草的任务,还从河滩边、圩埂上采摘回来一些野菜,诸如水芹菜、野辣菜什么的。

苏格拉底说过:“患难与困苦是磨练人格的最高学府。”在患难面前,家人们不但练就了本领,掮起了“家”的重担,而且,相互关爱、“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得到了尽情的演绎。

大弟因父亲的离世而辍学,摸爬滚打般地继承了父亲的手工艺,开始挣钱补贴家用;顽皮的小弟也在生活的打磨下,渐渐“皈依”了家门,成为二哥的好帮手。

那时,我虽在外地工作,却常因家里的农活替母亲和姐妹们着急,因为,螺蛳滩离家实在太远了,“一石三”已成为我的一个包袱、一块心病!遇到节假日,我必定赶回来帮忙。我帮助过家人插秧,除草,灌溉;我帮助过家人施肥,打药,收割;我还帮助过母亲、姐妹,将她们肩上那沉重的稻把换到自己的肩上,并一路小跑着担回到自家的场地里——从螺蛳滩到家门口场地足足有六七公里的路程,而且多为上坡路;夏天的路面,烫得你双脚起泡,你能不小跑吗?

虽然是滩田、圩田,却也有为干旱季节的禾苗抽水灌溉的时候。那时,需要肩驮一挂长长的木制水车去车水。水车足有六米长、一百多斤重。我不知道姐妹们瘦弱的肩膀是如何将它掮到螺蛳滩的;我只知道我帮助驮水车去田里换了好几次肩,从右肩到左肩,再从左肩到右肩,如此反复。等将水车驮到目的地,我的双肩已被拉扯得皮肉模糊了,姐妹们的眼睛也早已湿润了!

多少个抢收抢种的日子,我们争先恐后,披星戴月;多少个风狂雨骤的时候,我们彼此搀扶,相互帮衬……

艰难的岁月,让曾经的乐园不再;成长的年龄,让曾经的嬉闹、顽皮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在螺蛳滩的恩赐下,在乡邻们的帮助下,在家人们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下,那些年,我们全家人不但没有饿过肚子,较小的几个弟妹也都还见缝插针般地上了学,读了点儿书。我们的汗水换来了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扶助也换来了父亲的欣慰——父亲就静静地“躺”在面对螺蛳滩的山坡上……

随着城镇化的发展,我们大家庭逐渐“逃离”了农村户口,也彻底地离开了“一石三”和螺蛳滩。

每年的清明、冬至,大家庭成员都会聚在一起,来看望躺在山坡上的父亲。每每此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大片圩田。

怎能忘却螺蛳滩!


作者简介:左军,1966年出生,高级教师。教学之余,偶有心得体会也会诉诸文字,发表过一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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