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桥 ▏綦江的小霞
作者 ▏江一桥
“一个綦江人进城作客,正好端午节,主人剥粽子给他吃。吃一个,主人问:还吃不吃?他说剥(不)。主人又剥一个递给她。吃完,主人问:还吃不?他回答:剥(不)!主人只好又剥一个递给他。如此连吃五个,吃得主人心痛,吃得他难受。”
讲这笑话时,小霞笑惨了,说哪有这么傻,吃一个两个可以,再多了绝对不吃。又讲:“綦江人说不就是说成剥,而且特别爱单个说这剥。”来城里几年了,小霞已经改掉“剥”的口音。
像歌手韩红,小霞胖胖的,我去洗头时,爱跟她说笑。她亦话多。有次,她讲:“小时候家里穷,很少吃肉的,一个要好的伙伴家里经常吃肉。我给这伙伴说:哪天把肉给我吃一点。伙伴回说:大人看得紧,拿不出来。我想了好久,想出一个主意。伙伴家再吃肉时,伙伴按我的主意放筷子前,夹片肉含在嘴里不嚼就出来了。闻到味道,我早已猴在她家门口,我吃她嘴里吐出来的那片肉!”
讲完了,小霞咯咯咯笑,并且自嘲小时候太贪吃。我却听得心紧,不敢接话,乃至怕看镜子里的她。发现我坐不稳,她着急道:“我讲的是真话,我不像你们城里人,会编故事。”我闭目作答:“这样的事,这样的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有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头洗得勤,去了话亦少。小霞便邀我去綦江散散心。这主意不错,权当一次郊游或者响应号召送文化下乡。于是,我开车跟她去了。
她家在綦江县正紫场街边,父亲和哥哥在广东打工,家里就母亲和嫂子及侄儿。有幢两层楼的房子,在此地她家算中等水平。这正紫场,有十个妹儿九个乖的美誉,不过,乖妹儿都到城里去了,眼下见不到年轻人。
回到家,小霞立即换外套和鞋子,背了背篼去地里弄猪食,帮嫂子忙一阵后,便吃午饭。
吃毕,小霞母亲叫小霞带我去看看这儿的风景。她家后窗可见綦河,河的对岸卧着渝黔铁路;房前是一片平坝子的田地,潺潺溪水从山间弯曲而来,溪的两边,有密匝碗口粗的楠竹和齐腰高的灌木,沿小径走一会儿,亦有古朴的石拱桥通往山里。极远处,山崖间有桥墩竖立,那是一条即将通车的高速公路。
小霞讲:“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贵州的地盘了。”她又讲:“高速路要在我们这儿开个口子,到时回家就更方便了。”只顾说话,一不小心,灌木丛里伸出来的枝桠勾住了她的头发。她嗷嗷叫。我叫她不要动,上前帮她慢慢解。她脸红了,呼吸亦急促。于是,我觉眼下胖胖的她,穿这朴素外套在这绿悠悠的溪边,可爱极了。见我盯着她看,她的理解许是偏了,刚一解开勾着的枝桠,她甩头收拢头发,急步朝前走,同时说道:“看不惯嗦,我从小就是这么胖!”
晚饭加了菜,我一个人喝啤酒。知道我会写点小文章,小霞的堂姐带着女儿拿了作文,坐在饭桌旁等我点评。喝得晕乎乎的,我放下酒杯,拿那作文翻了翻,便半罐水叮当响。许就此击碎了一个少女的文学梦;或许,过十来年,她成了美女作家后,可以这样挖苦讽刺我:有一年,我们那里来了一个假文人,喝得醉熏熏的,看了一眼我的文章,便大放厥词,说什么句号少了,的字用多了,没尝其味道的形容词为什么大把大把地捞来用?!我差点就被他毁了!唉,肠子都悔青了,我有何鸟本事如此放肆?都是那啤酒惹的祸。脸上写着失望,小霞堂姐牵着女儿走了。
刚过八点,小霞的嫂子端来洗脸水,之后换木盆洗脚,九点不到,入乡随俗我上楼歇息。新的床单和被褥。小霞不避嫌跟着我上楼陪我坐了坐。我便发感叹,说她背着背篼跳跳蹦蹦去地里弄猪食时,完全是崭新的形象,像电影里的山姑,并强调朴素的衣着凸显了她的风貌。她兀自一笑,说我在调侃她是农村妹儿,又说我天生就是如此嘛!说笑一会,她起身要下楼。我问她关不关门?她回答:“我们这儿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对我而言,这是难得的少有的静谧之夜。静谧中,潜意里有种有事才好的欲望,由此想到上世纪初郁达夫们写鸳鸯蝴蝶小说,常常在乡野遇见稍有姿色女子便产生情爱。窗外有细细的风,风从綦河来,这风入梦,已然告诫自己,不要搞复杂了,把小霞当朋友为好。就此而言:除适度的想象外,还须适度的克制。
小霞带我去了綦江有名的丁山湖。回来吃晚饭时,她指给我看小时候那个给她肉吃的伙伴。已结婚生子。小霞给那娃儿准备了礼物,一套鲜艳的童装。小霞要在家里住几日,我以这儿的电视看不到股票为由,独自开车回来了。
没多久,小霞交了男朋友,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打工崽,俩人存了点钱准备结婚。我劝他俩多挣点钱做做生意或开个小店,等有钱买房了再结婚不迟。
他俩听进去了,努力挣钱又节俭克己;一年后,盘了个洗头店,既当老板又当伙计。男朋友脾气温和,小霞性格开朗,其搭配绝妙,于是老顾客极多。现在,他俩已经买房子住在一起了。
由此看来,小霞运气不错,竟没走一点弯路,算在城里扎了根。替她高兴之余,我仍时常想起那个寻味而猴在邻居家门口,吃伙伴嘴包肉的小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