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日新月异,使传统的纸媒出版似乎相形见绌。文学的末日是不是到了?作家还有没有饭吃?中文系还该不该办下去?这些问题都让不少人感到恐慌。
“即便有人宣称眼下已进入'读图时代'和'镜头时代',我们似乎也不必要为文字的前景而担心。”韩少功如是说。究竟我们要应对哪些变化与不变,韩少功的最新演讲可能会给你一些启发。
本篇文稿根据“2020秀峰文学论坛”韩少功演讲录音整理完成。
这个题目非常大,我从个人的感想,就人的变化、工具的变化这两点来讲一讲。1949年,中国的文盲率是80%,加上半文盲,大部分人都不能读书,与文学没关系。那时候军队里普遍配有文书官,因为排长、连长、甚至营长都可能是文盲,得由文书官来对付花名册、书面命令之类。鲁迅那时候做出版,一本小说或一本杂志,能印上几百册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呢,这个时代特别快速、特别剧烈、特别广泛的变化之一,就是中国的全民识字率已经达到96%,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也达到48%。这么多人识字后,就有资格、有权力、有机会参与文学活动,大大改变了文学参与者的成分,从精英化变成了大众化。以前的精英是一个小众,是极少数人,因此负有治国家邦、世道人心一类的特殊责任,其生活方式、文化兴趣,与文盲、半文盲的大多数也形成很大的差异。但现在新的情况是,有一种新的文学出现了,即大量娱乐性的、游戏性的文字涌入市场,包括网络小说里大家看到的那些。说实话,我读得很少,基本上没有发言权,但是我请教过一些人,包括一些网络小说获奖作家。我问他们互相读不读小说,他们摇头,说没法读。一个作品动则几千万字,确实没法读。我问他们写作是否关注现实,是否关注灵魂。有人告诉我:这种写作恰好就是要远离现实,要远离灵魂。看来,在不少人眼里,这种文字不过就是用文字来斗地主、搓麻将、打游戏机。之所以能写那么长,有时候就像“升级打怪”,像《西游记》里过九九八十一难,有特别持久的刺激性和吸引力。这样,在座的中文系各位朋友,就可能面临一种理论解释的困难。这些东西是文学吗?它有人物、有情节、有时还有情感表达、有一点道德教训,为什么不是文学?进一步问:这些东西有害吗?如果人类社会一直没觉得斗地主、搓麻将、打游戏机有害,有多大的害,为什么觉得一旦这些活动借助了语言文字的载体和形式,就会有害呢?这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因此,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们应该有一点包容心,还要有一点群众观点,不能要求每一个白领、蓝领、黑领的劳动者,在“996”式的上班劳累之后,在北、上、广那些大城市里每天长达三、四个小时的通勤劳累之后,还统统来关注鲁迅、曹雪芹、莎士比亚。只要不是诲淫诲盗,只要没有越过法律和道德的必要界限,这些文字活动的存在就纯属正常。当然,中文系的朋友也不必惊慌失措,不必因为这种游戏性、娱乐性文字的大量涌现,特别是挟互联网大势而来,就以为这是“互联网﹢”的文学高科技,于是哀叹文学的经典没意义了,鲁迅、曹雪芹、莎士比亚等都过时了,OUT了——这也完全没有必要。人类识字率的提高,只是增加了文字游戏者、娱乐者的结构占比,并未改变文学的基本规律。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性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既需要游戏和娱乐,也需要关注现实和灵魂,需要经典文学作品对此形成的精神回应和文化引领。在某种意义上,在文化素养的中、高层面,严肃也是一种娱乐,严肃的感受和思考也富有乐趣,就像又苦又累的体育竞技也是一种游戏,而且代表了整个体育事业的水准和方向。换句话说,文学经典的尺度既不能滥用,也不能取消,没必要因一个高识字率时代的到来就自乱方寸。“即便有人宣称眼下已进入'读图时代'和'镜头时代',像我们这一辈作家,其实是遇到了某种机遇,捡了个“便宜”。因为我们开始写作的时候,没有互联网,甚至没有电视——那时候一个黑白小屏幕,往往被数十个邻居围观,稀罕得很。那时候全国人民最大的娱乐就是文学,就是为数不多的几本文学杂志。因此那时候作家成名比较容易,一个短篇小说《伤痕》,最开始不过是贴在墙上,后经报纸发表,就让作者进入了文学史,举国上下妇孺皆知。只是好日子不长。自那以后,事情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纸媒出版被先是被电视踩在地上修理了一顿。没过多少年,电视台也纷纷出现危机了,纸媒出版又被互联网踩在地上再践踏和再蹂躏一顿,以至很多文学杂志倒闭关门。省级以下地方性文学杂志,大部分发行量在一万册以下。曾经发行量超过百万的《人民文学》等,眼下也江河日下,发行量总是成为“企业内部机密”,“大姑娘的年龄不好说”。电子声像文化因其传播快、覆盖广、多媒体、接受成本低等优势,更受一般受众的欢迎。加上资本兴风作浪,更愿意往新兴产业里砸钱,更容易在新兴产业里吸金,因此带来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日新月异,使传统的纸媒出版似乎相形见绌。文学的末日是不是到了?作家还有没有饭吃?中文系还该不该办下去?这些问题都让不少人感到恐慌。不过,工具变化并不是文学的唯一制约因素。没有纸的时候,没有纸媒出版的时候,文学早就存在了,《荷马史诗》《诗经》和诸子百家的成就并不比后人低下。有了互联网以后,文学的形式必然会有所不同,但也不可能消失无踪。换一角度看,电视剧不就是新的小说吗?博客、贴文、段子不就是新的散文吗?流行歌曲不就是新的诗词吗?……即便出现了快手、抖音一类非文字的产品,即便有人宣称眼下已进入“读图时代”和“镜头时代”,我们似乎也不必要为文字的前景而担心。我很赞成王蒙先生、敬泽先生刚才讲到的文学的魅力。更早,钱钟书先生还有一个说法也特别切合今天讨论的题目。他说:“任何比喻是不能画出来的。”比如丘比特的爱神之箭,这个比喻就没法画,你不能把爱情画成一个血淋淋的中箭场面。今天的年轻人,不会把爱情说得像前人那么酸,会说爱情是“放电”。其实这个比喻也没法画,没法拍摄,你不可能用一片电闪雷鸣,用一堆电线、插头、灯泡什么的来表达这个意思。我还想补充一点:很多抽象的表述也是文字所长,是形象和镜头语言所没法表达的。“真理”“存在”“结构”“普遍”“无限”“未来”……你如何画?如何拍摄?但如果没有这种抽象,人类的思维是否要退化成动物的思维?是否会退化成一只狗或一只猫的视觉反应?那是人类文化的灾难还是福音?因此,文字这种基本的认知工具是消灭不了的,文字之学,所谓“文学”,也是消灭不了的。我们毫无必要杞人忧天。现在还有一些新的说法,比如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将来人类不仅不需要文字,甚至可能不需要任何阅读和学习了,一个生物芯片就可以给我们装入N个图书馆,使我们无所不知。我对此说法是深表怀疑的。因为学习并不是复制,从来就不是严格的复制。人类历史上的学习,从来都是充满着误解,包括创造性的误解;充满着折扣,包括创造性的折扣;所谓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六经注我、想入非非等等,是一个能动、变异、发散、再造、人性化的过程,充满着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实践过程,即“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过程。所以,再牛皮的生物芯片,再牛皮的大数据,也不可能一劳永逸,不可能替代这样一个无穷大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