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汉墓故事】姚小红《紫帛咒》(下)
文/姚小红
(一组郪江古镇图片)
(17)
看着庄栗少爷一大早跑到后院,小桃焦急万分,白芨倒是不慌不忙,慢慢梳洗停当,端着百合粉蜜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看着后院的樱桃树缤纷的花事,随口吟到:“云堆纱窗下,在枝待君惜!”
却听到楼下人接到:“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小桃心里寻思着: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白芨心里一惊,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她踱下绣楼,看到庄栗以前卑微的样子荡然无存,迎上来道了一声:“表妹早。”
白芨斜着眼瞄着庄栗:“表哥更早。不过这后院,似乎表哥不适宜来这么早吧?”
庄栗笑道:“表哥早来,是为了解表妹燃眉之急啊。”
白芨不屑一笑:“我何来燃眉之急?即使有,也与表哥没有任何关系。”遂走到香樟树下的秋千前,庄栗赶上一步扶稳秋千,白芨却不坐了,走到樱花树下,看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地,心底无端生出丝丝缕缕的幽怨来,她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庄栗站在白芨身后道:“表妹,凡事要捻个轻重。有一些路,是绝路。如果峰回路转呢,自是柳暗花明。”
白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庄栗的话没任何反应。
庄栗又道:“表妹,你知道我对你……”
白芨一下转身怒视着他:“不该说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不该想得事,想了也是白想。”
说完,白芨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听到背后花盆被踢落到地上的声音:“你不报官我去报,我宁愿你死,也不会容忍你和那个叛贼在一起!”
看到白芨走远,庄栗冷静下来,眼珠一转,往金钟山的那一片崖墓去了。
三月的阳光很有些劲道,和郪江水上湿漉漉的情绪胶合在一起,给河畔北边那数里桃花搭建了一个煽情的舞台。粉嫩嫩的一大片了,还不解恨过瘾,就往深处红去。红得过了,就成了血色,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心惊肉跳的效果。
庄栗一心念着他的芨表妹,竟然可以忽略那饱满的红,他的目的是人像墓室。
随即而来的白老爷眼里却看尽了那一片血红,也许是有些受不了,眉头皱了皱,眼光一聚,就有了一些杀气。
白管家跟在老爷身后:“老爷,庄栗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清楚。这如果传出去,我们白家是要满门抄斩的。”
老爷只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走了一着险棋,但愿庄栗能够自保吧……”
“老爷行事一直以稳妥周全著称,这次更不能走险棋啊。千万,千万……”
“唉,你也知道,祖上传承下来的,除了紫帛画,还有明确的破除诅咒之法:四阳之人必须血洒貔貅。这庄栗,如果真不识相,是天要灭他……”白老爷说。
(18)
一个烛台紧靠着石壁,烛火发出的光在墓室里显得那么微弱,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霉腥的尘土味。一对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就靠在石壁上。
“冠哥哥,我最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还是赶紧离开吧。”白芨忧心忡忡地说。
梁冠轻柔地抚摸着白芨,并不回话。
白芨一下就急了:“你说话啊。”
梁冠笑道逗她:“昨天有人劝我走,就被杀了,你还敢劝我走?”
白芨惊得一下坐起来:“啊?”
梁冠语气轻柔缓慢:“你表哥,庄栗,昨天来劝我逃走,被一把匕首击中心脏。”
白芨很恐慌:“还有人知道你藏在这里?”
“有,一个黑衣人,从我逃回郪江,就一直如影随形。”
“是谁?谁?”
梁冠不说话了,亲吻着白芨如云的鬓发,万分眷恋地握住她柔软的双手,白芨也许受到他情绪的感染,顷刻泪如泉涌,内心有说不出的绝望。
梁冠捧着白芨的脸,看着她轻声道:“芨儿,芨儿,这两个月我们能安安静静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随即贴到她的耳边说:“该来的时刻,也到来了。”
白芨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梁冠。梁冠扶着白芨站起来,然后朗声道:“壮士请现身吧!”
墓室的横梁上轻盈跃下一个人来,朝梁冠一抱拳,却并不说话。
梁冠道:“壮士,我梁冠还有一事请教。”
黑衣人把手一摊,示意请讲。
梁冠道:“我一百多弟兄是否全部妥善安置?”
黑衣人慎重地点点头。
白芨紧靠着梁冠,身子有些颤抖,质问黑衣人:“你是谁?是谁?”
黑衣人还是不说话。
梁冠说:“壮士,我知道完成自己使命的时候到了。请容我和白小姐说几句话。”
黑衣人往后一跃,就到了墓室门边。
梁冠轻拥着惊惧万分的白芨:“芨儿,什么都不要问,你赶紧回家吧。”
白芨哽咽着说:“可是,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不!”
梁冠艰难地说:“有些事情,更重要!我,只得辜负你了。”
白芨大哭:“带我走,或者一起死。”
黑衣人跃到白小姐身后,一抬手,白芨就瘫软下来。梁冠抱着白芨,把她斜靠在石壁上,看着出现在墓室门边的高大身影道:“我是那四阳之人,为芨儿,为郪江,我甘愿血洒貔貅。”
梁冠把手伸到怀里,一对脚踏四个太阳的羊脂玉貔貅赫然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黑衣人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羊脂玉貔貅。
梁冠冷峻地一笑:“管家,你没想到吧?我知道,你们策划这事儿很久了……”
白扦摘下了面罩,还是一副惯有的弱不禁风样子,朝梁冠抱拳:“彼此彼此,你在白府出入,都在我们老爷的掌控之中……”
梁冠朝白扦一抱拳:“白管家好身手!”
白扦也双手抱拳回礼,但没说话。
(19)
……
一座连山的石门被三个蒙面人缓缓移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出现在眼前。
其中一个小个子说:大哥,这个墓室好像还是第一次被开启。
另一个道:我白家摸金校尉可不是吃素的。
白老大浑厚的男声道:别废话。
三人钻进石门,看到里面非常空旷,地面有一层层暗黑的尘土一样的东西。既没看到棺木,也看不到预示形的灵兽图案。
小个子东看看西敲敲:费了半天劲,难道是一座空墓?总该看得到一个粽子吧。
另外两个并不答言,仔细研究着墓室门左边唯一的一幅壁画。
门左边壁画是一个头戴帻巾的武士,左手拿着一个类似武器的东西斜举着,右手弯曲向上,右腿斜蹬,左腿弯曲上举,像一个正在冲锋陷阵的将士。
白老大突然感觉这个人像的眼神指向非常明显,他顺着人像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一个一尺高的匣子。小个子一阵狂喜,跑过去就抱起来,领头的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三人突然觉得墓室深处有沉闷嗡嗡声持续不断震动着耳膜,似乎空中伸出了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把他们往墓室深处拉。
白老大大声道:快跑,这墓戾气太重。
三人奋力往外挣,却反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往墓室里去。领头的率先醒悟:快,快扔掉那个匣子。
小个子松开双手,匣子掉到了地方,一对羊脂玉貔貅滚落了出来。墓室中震耳的嗡嗡声和无形的力量突然消失。
白老大边跑边喊:快跑,快跑。
自有短短十几米,三人却跑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跑出墓室,白老大三人齐心搬动石门,在石门合拢的那一瞬,一股尘烟从缝隙处冲腾而起,三人均被震晕过去。
白老大觉得身子被震飞到空中,他恐惧地在空中翻滚着,耳边听到一个声音道:白家摸金校尉,这次你们唤醒了数十万个被封存在这里的战死的冤魂。你们白家,必须为此事买单。
白老大压制住恐惧问道:怎么买单?
那个声音道:这些亡灵,因为战争冤死,怨气郁结,不能按常规超生,所以只得封存在这里。你们打开那个匣子的时候,冤魂怨气释放了出来。此事因你们之手而起,你们白家就被诅咒了。
白老大:可有破解诅咒之法?
那个声音:看了匣子里的紫帛画和貔貅就知。
白老大:匣子在哪里?
那个声音不再回答,白老大却感觉到一股猛力把自己往地面推,白老大急了,大叫道:匣子,匣子……
大哥大哥,匣子不是在你怀里么?你醒醒,醒醒。
白老大睁开眼,看到自己两个兄弟拍打着自己的脸,他一看,墓室里那个匣子就在自己怀里。他吓得一下把匣子扔得老远,拉着两个兄弟就跑。刚跑出几十步,一处悬崖就出现在眼前。来时三个人很轻松就过了悬崖,这次却并不顺利,虽然三人都小心地贴着崖壁,小个子突然一失足就掉下了山崖,只听到一声“大哥”,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白老大看着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兄弟说:“你等等。”
白老大飞跑回去,在墓室门口抱起匣子。这次两人很顺利通过了悬崖。在快要到家的时候,白老大把匣子寄放在一个山洞里,两兄弟拜了又拜,回家了。
这天晚上,和白老大一同外出的兄弟突然七窍流血死去。白家慌作一团,只有白老大心里清楚,他想:我白家八个兄弟,这次犯了摸金大忌,就用我们三个来换取白家平安吧。他抱定了自己必死的念头,也不把匣子取回家来。
让白老大想不到的是,接下来死的不是他,是他另外的兄弟,三个晚上死了三个,都是七窍流血而死。在白家老爷的逼问下,白老大只得说了实情,白老爷赶紧把匣子请回了家。这一传,就是十八代。
(20)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白扦问:“老爷,这个说法的出处?”
白榆沉吟良久:“这个说法,是我们白家一代一代口传下来的,其中有多少真实性也不能确定了,但这个匣子真真实实传到了我的手里。”
白榆打开匣子,取出了一方紫色的帛巾和一对羊脂玉貔貅。
白扦打开紫帛,摊开有一丈多长,仔细看完帛上的画,又把貔貅捧在手里,端详着自言自语:“貔貅?脚踏四个太阳?这预示着什么呢?”
白榆老爷阴沉着声音说:“四个太阳,预指四阳之人!”
白扦脱口而出:“四阳之人,就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的人?”
白老爷并不作答,只微微点头。
白扦思忖道:“这四阳之人,可是几百年难出一个。如今,梁冠……”他突然指指窗户,嘘声说,“老爷……”
“去看看。”
白扦闪身出门,四处张望,一个黑影正掠越而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白扦回到屋里,很是担忧:“应该是梁冠,这可怎么办……”
白老爷微微一笑,似乎不担心这个。
(21)
从外边又走进来一个人。
梁冠对着来人道:“我就是那四阳之人。”
看到来人,白扦垂首叫道:“老爷。”
白榆老爷看着梁冠,良久,重重叹息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现在想走,就赶紧走。”
梁冠哈哈一笑:“当我愿意被您解救回郪江时,我就没想到还会或者离开郪江。”
白榆老爷惊异地:“你,早就知道?”
梁冠道:“谁还有本事可以从李严那狗官死牢里救回百余名兄弟呢,只有您白老爷了。”
白老爷侧对着梁冠:“梁冠少爷,我白榆,对不起你!但……”
梁冠自信的背着双手说:“如果我自己不愿意,就算您白老爷,也未必能困住我。”
梁冠深情看着白芨:“小芨时时为紫帛咒恐惧,郪江民众离不开您白老爷的庇护。我梁冠,死得其所。”
“爹爹,原来一切都是你设计的?”白芨此时睁开了眼睛,逼视着白老爷。
白老爷无言以对,白芨看着爹爹,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白扦道:“小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闭嘴!”白芨指着白扦。
白老爷走向白芨:“小芨,爹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家……”
白芨回身护着梁冠:“我不管,不管你什么理由,放了冠哥哥,放了他!”
“哼,你问问他,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走!”白老爷不怒自威。
梁冠拉着白芨的手,还没说出话来,四个人都感觉到了异样的声响,都警觉地辨识着。
(22)
寂静的夜并不寂静了,人像墓室里的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声响由远而至,游移的火光正往这边来,梁冠紧紧抱着白芨,一分一秒都那么宝贵。
一队官兵堵在墓室出口前,弓箭手在四周散开,拉满弓严阵以待。为首的军校带着两个军士走了进来,大声喝道:“大胆叛贼梁冠,竟敢欺骗官府,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梁冠把白芨交付到白老爷怀里:“请带小芨走!”
白芨试图挣脱白老爷抓住她的双手,大声叫到:“是我窝藏梁冠,把我也抓了吧。”
军校道:“你们白家举报有功,白小姐快快回家去。”
白芨声嘶力竭地:“举报?不可能,我们白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诬蔑!不是白家,不是!”
白芨指着白扦:“是谁报官?是你,是你,你是帮凶,帮凶……”
“不得放肆!”白榆老爷怒斥道,随即一个耳光扇向白芨,白芨一下懵了,身子摇了摇,白老爷一下抱在怀里。
梁冠虽然被几个官兵反剪着双手,朗声道:“老爷,为郪江,我高兴也能做和你一样的事情。我,不后悔!”
白榆老爷听到这里,愣住了。随即面露难色,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白芨,又看看梁冠,道:“孩子,爹爹对不起你……”
白芨梨花带雨下:“爹爹,这是女儿的命。作为白家女儿,自有白家女儿的使命!”
白芨说完,起身整理衣衫,跪到地上给白榆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爹爹母亲多保重!”
众人正不解白芨小姐何故此举,突然见白芨一下射向了人像壁画,
“嘭”的一声,人滚落地上,口鼻鲜血直流。
白扦大叫一声“小姐”,上前一探气息,对蹬着眼睛的白榆摇摇头。白榆老爷慢慢转过身,摇摇晃晃呢喃着往往墓室外面走,白扦遂抱了白芨跟上。
只听到梁冠的狂叫:“小芨,你等我,等我……”
至此,紫帛上的那个小女孩如庄周之蝶,飘走了。
不过小女孩不寂寞,伴随着她飘走的是梁冠大声的唱诵:拔剑东门去……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梁冠唱完,也一头撞向了人像。
血,飞溅,染红了白芨的血。
一对羊脂白玉貔貅,被血浸润着,一闪一闪泛着红光。
(23)
白榆老爷把白芨和梁冠葬在了郪江边上。不久,坟上就长出了两株榕树,枝丫连在一起,像两个人手牵着手。
白老爷性情大变,喜欢静坐,不是在王爷庙和地祖庙菩萨塑像前,就是在白芨和梁冠的墓前。一壶酒,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声音好像从喉结里发出来的,没有人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偌大个家业,全悉交给了白夫人。
白夫人千方百计,郎中、巫师,请了一批又一批,但白老爷依然故我,一副恍惚的样子,但也没有进一步恶化。
更神奇的是,白夫人居然怀孕了,在郪江人惊诧、怀疑中产下一个男婴。男婴白日那天,白老爷突然精神焕发,亲自给儿子取名为白启。还说:“孟子曰:佑启我后人。我白某只是希望,郪江人男耕女织,安宁富足。”
那言谈举止,哪像个疯癫之人?
就在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老爷就在儿子百日的当晚不见了。
白夫人疯狂地找,派人在十里八乡找蟋蟀一样找,可就是没有白老爷的足迹。若干年后,有商贾到郪江贩运盐巴时说,他在资中看见一个老头,有点像白老爷。但那老头俨然就是一个叫花子,所以没上去问。
这话,像一块生锈的铁矿,沉甸甸地压在郪江人心头,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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