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红尘三千》(三十八)

浦口求雨山,林散之纪念馆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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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技术问题”与学者归来

那天后来,董佳跟姬汀香讲了挖出国外盗卖文物犯罪团伙的“任务”,截至当时的进展,以及想要让她予以的“配合”。姬汀香一直在听,没有打断,直到最后,确信董佳已经说完了,高璟乔楚也都没什么补充的意思了,才缓缓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他们确实没想到的话:“对不起,我不能帮助你们。”

董佳错愕地站起来,“香姐——”高璟连忙示意她坐下,别说话。

姬汀香没看高璟,冲乔楚说:“你想要什么,可以跟我去谷里拿。”转而对高璟和董佳,“可是,我不想展览自己,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早已说过,我不想再多说。如果记不住,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说罢起身,径自朝门口走去,一把推开“小贝壳”的玻璃门,回头冲乔楚道:“想好。我等你。”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高璟起初好像是想要追出去,可迟疑了一下,没动。后来他在案卷记录里写:“我实在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着我们追出去。如果是,我当时没想出为什么。如果不是,我确信,根本就追不上她。她跟乔楚说的话,似乎在表明她会回到山谷的洞穴。也就是说,她想让我们知道她的行踪,并没打算就此消失……”

姬汀香走后,乔楚哼着小曲自斟自饮起来,看着董佳失魂落魄的样子,幸灾乐祸地说:“我说什么来着,不能交底吧。怎么样,捅炸了吧。”董佳冲他愤愤做个鬼脸,使劲甩甩手,扭着身子冲高璟:“怎么会这样?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高璟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自己点起烟,“她有她的苦衷。换了我,也不愿意让那么多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官方。”

“我不关心她的秘密。如果我不说,上面根本就不会知道——”

“会不会知道不在你说不说,”高璟打断,“是要看情况有多奇特,多吸引人。如果,侦破步骤里包含了逾越那些情况就构不成完整逻辑的部分,或者如果不解释清楚就会被认为存在疑点的部分,你了解老罗,也了解程序,随便一句‘不清楚’肯定过不去;说‘替当事人保密’也不行。这话我能说,你不能。”

“那我就说您知道我不知道不就行了。”

“可问题是,你已经知道了。”乔楚插进来。

“那又怎么样?”董佳扭脸冲乔楚,声音很大,脸通红。

“别别别——”乔楚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怎么冲我来了。我说的不是事实么?再说,就算像你说的,你上司相信了,你不知道,可她呢,香姐呢,她能相信你不会汇报吗?能相信你的上司,你的组织知道了她的秘密,哪怕就知道一点儿,哪怕就那么一点儿都还不全对,会轻易就这么样儿算了么?怎么归档,说‘超能力’?不分析出个幺二三能成吗?不找她怎么分析,怎么证实?”

“那怎么办?”董佳语气轻缓了下来,轮番看高璟和乔楚。

“我早说过——”还是乔楚,“就拿她当个口头诱饵,引出老外的兴趣就行了。再跟她稍稍暗示那么一下,她就会往Jack那儿想,跟咱没关系。就算还需要她帮忙,也是我俩出面,你装傻,别露身份——”

“那不对。”高璟打断,“她能看出佳佳的身份;而且,我觉得,不是刚刚才看出来,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就看出来了——”说到这儿,乔楚脸上显出一付无奈表情,董佳好像在回忆什么,高璟却忽然涌出一脸迟疑,话头也断了。俄顷,拍下手,“不对!不对!!”乔楚董佳不约而同望向他,异口同声问:“什么不对?”

高璟站起来,就地打了两个转,猛转身正对他俩,使劲把拳头捶进手掌,发出脆响:“她没有拒绝!其实,她并没拒绝。你们看,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佳佳的身份,那她一定也应该清楚,是我带佳佳认识的她,我当然也知道佳佳的身份。虽然,她相信我会为她保守秘密。可我也告诉她了,乔楚、邱子方可能也会发现她的秘密。也就是说,只有我保守秘密是靠不住的。她一进门就看见你俩那什么——”

“那什么呀!”乔楚挥挥手,闪出一丝调皮神情,“我明白了,她没打算瞒咱们,因为咱都表态了,她也明显相信。可她不相信别人,不想让人把她写进什么报告里,不想直接面对官方。这不等于她不想帮咱。记得她说的话么——不想展览自己,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不想再多说。如果记不住,是咱的问题……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觉得倒像是嫌咱的方案不合适似的……”

“那就是技术问题?”董佳显然跟上了思路。

“差不多。”乔楚很讨好地冲她点点头,又看高璟,高璟也学着他的谄媚样子点头。乔楚摆摆手,说句“真他妈无聊”,又接着说:“不过,这只是推测,未见得就是那么回事儿。再说,技术问题也不一定就好解决。我就没想出别的办法。”

高璟说:“那不等于别的办法不存在。”

“废话。”乔楚的口气半开玩笑,“别老挑战我的智商。”随即正色道:“‘存在’不用讨论,答案绝对肯定。先说,怎么证实刚刚的推测。”

“你去!”高璟董佳几乎异口同声。乔楚愣了一下,还没开口,董佳就说:“她不是已经让你去了吗。”高璟补充说:“而且非常有诚意,原话是:‘想好。我等你。’你还要人家怎么表达啊。”

“对呀——”乔楚拍拍脑门,又拍拍。“她说了‘想好’,太明显了。怎么当时没注意。老奶奶玩得够深的……可是,为什么是我?”

高璟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做出一付语重心长的样子,“那您得去问她老人家。要么就再自己想想。老人家说了,让您‘想好’。”

“老人家老奶奶的,”董佳凑过来,“她到底多大岁数啊?”

两个男人错愕地看着她,似乎这是个早该知道答案的问题,似乎她是个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乔楚招呼她近前,再近前,扒在耳边说了什么。董佳的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般,大张着嘴,好久才轻轻叨咕出一句:“天哪……”

姬汀香到邱子方家的时候,杨秀刚刚把迷迷噔噔的云笑菲哄睡着。因为装束的大大改变,杨秀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姬汀香给了杨秀一根香烟大小的金条,杨秀问是什么,她说是金子,是感谢她的。杨秀连忙还回去,说不用,老板给了工资的,不能收钱。姬汀香笑了,抚摩了一下她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然后把金条塞进她的小挎包,“这不是钱,是香姐给的纪念品。拿上,不然,香姐不高兴了。”小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声“谢谢”,把小挎包紧搂在怀里,说:“那——我就留着它,永远都不拿去换钱。穷死也不……”姬汀香怔怔看着她,轻轻叹口气,摇摇头,让她回去了。

凭窗望着杨秀走远,姬汀香拉上窗帘,坐到云笑菲身边,给她号脉。两只手轮番号了好一阵,又翻翻眼皮,再掀起毛巾被,解开睡衣,仔仔细细看了看身体,最后找来一把剪刀,从头到脚把睡衣剪开,像医生救治重症病人那样撤去衣物,把熟睡的云笑菲弄得一丝不挂,再拿毛巾被裹住,轻轻扳起来,抱在怀里,往门外走。楼下,那辆陆虎车里已经铺好了舒适的软垫,她要把云笑菲带去山谷洞穴治疗。如果猜想不错的话,乔楚同时或稍后就会到达山谷,治疗就有人帮忙了。

刚打开门,迎头差点儿撞上的人形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半步。来人显然更惊讶,竟叫出了声——“谁?”定睛一看,姬汀香吐了一口气——尽管胡子拉碴,一脸疲惫憔悴,可还是能定定地认出来,是邱子方。可邱子方却好像没认出她来,连连倒退,几乎靠上了对面的墙壁,嘴里叫着:“你谁呀,这——这这,这又是谁?”

两只手都占着的姬汀香虎着脸冲他“嘘嘘”好几声,回身退回屋里,邱子方紧紧跟着,看她把云笑菲放回床上,才隐约认出云笑菲的模样。“笑菲?!”说着就往前扑,被腾出手的姬汀香一把推了个趔趄,还没站稳,就被姬汀香抓住了双臂,“傻了呀你,没看见她在睡觉,嚷什么!……真傻了呀,认不得我了,好好看看——”

邱子方让她扶着坐进沙发,喝醉了酒一样有些迷糊,怔怔看着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没出声。姬汀香松开了他,跪坐在他脚下,双手俯上他膝头,身子软软靠住沙发底座和他的小腿,抬起头,惺惺地凝望他,问:“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笑菲病了,病得很重。我一直都在努力救她,真的……”

邱子方清醒了些,看到她的样子,想动,发现腿被搂得很紧,想说“别这样,起来”,却又不知怎么没开得了口。他俯过身子,很认真地看她,慢慢抬起手,指着她,讷讷问:“你……你是……是……夏姬?”

姬汀香仰望着他,眼里渐渐闪出泪光,缓慢地,轻柔地,但是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泪珠,就在点头间滚落下来,在苍白如雪的脸上划出两道晶莹的亮线。

邱子方愣愣瞪大眼睛,呼吸急促,接着问:“你是——怀申?”

姬汀香抽了一下鼻子,又点点头,然后把头深深埋在他膝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邱子方神情木然,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地方,一只手缓缓抬起,缓缓落在她头上,埋进乌黑披散的秀发,“她们呢?筝、苦叶、苆蒅、爻吠伶……”姬汀香不动,呜咽着说:“死了,早死了。她们都不在了,只有我。只有我啊,我好孤独……”

哭够了,姬汀香慢慢直起身体,还是那样仰望着邱子方,“走吧。跟我走,咱们一起救笑菲,让她好起来。”

邱子方这才如梦初醒地问:“笑菲到底怎么了?”

“一言难尽。”姬汀香抹干泪水,站起身,拉住他的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要去上班?”

“上班?”邱子方似乎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轻轻皱起眉头。

“不上班了?”她拉他站起来,“也好,不上就不上了罢。去我的山谷吧,修生,养神,帮我把笑菲医好,也许,还可以搞搞研究。”

“告诉我——”邱子方忽然挣脱她,双臂合拢揽住她肩头,“你是想让我改写历史么?”女人脸上现出委曲的,任何人看一眼都会心酸的神情,点点头。“想让我帮你翻案?告诉人们,夏姬不是那样的,夏姬不是坏女人,是个可怜人?”女人又点点头,泪水又成串滑落,抽泣着说:“我知道,这很难。你为难。你给高璟的信我看了。都看了。我知道,你尽力了。罢了,不想它了。我不想为难你……”

“你写的那些都是真的?”点头。“你怎么活了这么久,靠什么能活这么久?”邱子方把她拢到怀里,跟她一起缓缓坐回沙发。

“我说不清。”姬汀香偎进他胸怀,把头发扑满了他的胸膛,一只手缓缓摘下头巾,仰头给他看额头上的血色细纹。“认识这个吧。别害怕。我遭了天雷之后,就有了这个。那时候,人们把这看成是天意,但不明白什么意思。我遭雷击不死,改换了模样,人们就觉得我受了天意,就害怕我。开始的时候,我肚子上也有这样三道,老大,好吓人,就像刀剑劈开的血口子。我在一个半月里流尽了经血,肚子里生养的物什,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子宫’,烂了,跟着流走了。我一直病着,病得浑身疼,浑身抽,忽冷忽热,比死还难受。只有跟男人交欢,才能缓一缓。随着病越来越重,我只得不断跟人交欢,求一时缓和,在楚国惹了不少事。是先夫,就是你们说的‘申公巫臣’,用‘蛊’医了我,才慢慢好起来。可还是不时反复。爻吠伶通巫,先夫死后,她就给我医,给我种了浑身的蛊。病好了,肚子上的道道没了,可我又陷在了蛊里。爻吠伶就又教我巫,让我学会自己驭蛊……”

“是苗巫么?”邱子方忽然问。

姬汀香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下来,侧过来望着他,“是啊。你怎么知道?楚人信苗巫。你喜欢?我教你。”

“不不——”邱子方忽然搂住她,“不……我不要。我只要你平安,平平安安的……”说话间,他不禁摩挲起她的头发,不禁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触碰那三条血红的纹理,嘴里喃喃着:“为什么是我……”女人仰头,把脸颊贴上他的脸,轻轻喘息着,“你是有缘人,你让那书现出了这三条纹,我等了多久啊,谁能等这么久啊……”说着说着,俩人的嘴就碰到了一起,就紧紧吸合在了一起,接着就是忘情的亲吻,直到一声女人的惊叫响在耳边,才倏然而止。

俩人惊愕地看向惊叫发出的地方,云笑菲半躺半坐支着身子,嘴唇颤抖,大睁着双眼瞪着他们,身上的毛巾被无声滑落,露出赤裸裸的胸部。她低头看了一眼,又发出一声更加骇人的尖叫。

第七十六章秘行

为了安抚莫名其妙死去的庄亚杰家小,“庄二爷”名义上的“老大”皇甫合为他和几个爪牙举行了很隆重的祭悼仪式,请了周围三山五岳的不少“嘉宾”捧场,当然都是带着“份子”来的。庄的家人哭得昏天黑地,“皇甫大佬”派了个代表在旁边煞有介事地陪着哭,自己则在S市远郊的别墅里秘密会见“特别客人”。

他“请”来的“特别客人”有两位,一个是闻名遐尔的“名摸”江艳艳,一个是戴着一只假手,自称“詹克”的“合伙人”。

Jack当然对江艳艳多少有些耳闻,乍一见面时多少有些失望,也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即将跟“皇甫大佬”展开的“交易”跟这个摇摇欲坠的花瓶有什么关系。江艳艳对“皇甫大佬”是有几分怕的,对这个阴沉的“詹克”先生也显然没什么好感。可碍着江湖面子,也得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和热情。她知道,这个只有一只手的家伙是“皇甫大佬”的座上宾,但不知道为什么。

皇甫合开门见山,告诉他们,大家能走到一起都靠缘分。作为庄亚杰的“大哥”,尽管家属已经安抚下去,但如果没个真正的了断,他日后在江湖上不好做人。詹克先生其实也是受害者,只不过不是同一时间罢了。所以,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愿望。而这个目标和愿望,需要借助江艳艳来实现。当然,作为朋友,他不会让美丽的女士白忙活。

江艳艳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手眼通天的“皇甫大佬”似乎有求于自己。换了是个胆小不经事的,可能会诚惶诚恐,甚至有几分怕,甚至可能跪地求饶,尽一切可能赶紧跳出已经摆在眼前的是非圈子。如果要是个轻狂无脑的,没准儿会趁机拿上一把,往“皇甫大佬”身上贴。可江艳艳既不胆小,也不是少不更事,更还没有轻狂到忘乎所以的程度,所以,她没有退却,也没趁机撒嗲,而是选择了最冷静、最实惠、最“一次性”的方式——开价。

可惜,她太贪心了些,也有点儿过于“策略”了,以至于一开始没说出确切数目,甚至都没问事情的原委,就很“大气”地甩出一句:“我相信大佬的诚意,更相信大佬的实力。当然,詹先生看上去也是有实力的绅士。我只是还不知道,二位是需要一个个帮呢,还是一起。”

Jack没接她的话,只是看了一眼皇甫合,又冲江艳艳欠了欠身子,说:“请叫我Jack,J、A、C、K,Jack。”

江艳艳觉得他很可笑,真的就笑了一下,但却是伴着倾慕的表情的。笑容还没收住,就被皇甫合猛拍茶几的脆响震散了魂魄——

“臭婊子,太不知深浅了!”皇甫合忽然发作,把Jack都吓了一跳。皇甫合指指江艳艳背后,“你去卫生间,对着马桶照照自己什么东西——老实告诉你,要不是Jack先生有事找你帮忙,我皇甫又恰巧有兴趣,早有人拉你去祭庄老二了,你他妈现在就在阴间跟庄老二谈价钱去了。明白告诉你,你能选的就是现在死还是办完事再死,是好死还是歹死。滚!现在就滚!走出这个门,你能在这世上活过半日,我皇甫两个字倒着写给你!!去——去试试!滚!!”

江艳艳彻底懵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景物都看不清楚,就听Jack的声音说:“皇甫先生,别发这么大火儿,不要把人家小女孩吓坏了。你没了弟兄,心里有火,这我们都能理解。事情还是要办的。无论如何,也要给人家出路啊。”又听皇甫合说:“我没耐心跟她扯,全凭你做主,你们谈吧。”接着就是气哼哼走远的脚步声,再接着是Jack凑到近前的脚步声,然后是近在咫尺的Jack的声音:“不要怕。他太激动了。放心,有我,他不会把你怎样,谁也不能把你怎样。”

江艳艳的心神这才算稍稍回复了点儿,凝目细看,Jack已经坐到了身边,似乎也显得亲切好看了许多。只见Jack举起装了塑胶质地假手的左臂,“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吗?”她摇头,强忍着刚刚已经到眼角的泪水。“认识穿长袍的白脸女人吗?”Jack放下假手,几乎耳语:“她认识云笑菲,认识邱子方。她认识的这些人你也认识,是不是啊?……”

江艳艳一听这话,下意识惊呼一声,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眼前顿时浮现出身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云笑菲并没认出在她面前接吻的男人女人是谁,也不知道身在何处,胡乱由着那接吻的一对男女把自己抱进车子,抱进一个同样不认识的,蒸腾着热热雾气的地方。她只知道,那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女人喂自己喝了些凉凉的,很好喝的水,畅快极了。然后,就又迷迷糊糊起来,不一会儿,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你一直住在这里么?”邱子方不管姬汀香怎么摆弄云笑菲,也不帮忙,独自踱在布满高大架子的洞穴里,隔着洞开的石门,朝蒸气弥漫的“外间”洞穴大声问。

姬汀香湿漉漉地出现在石门敞开的地方,“你可真够老爷,也不帮帮我。”说着话,款款走过来,透湿的赤脚打在石质地面上,发出轻柔的响动。“你刚问什么,我没听清。”

邱子方回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投回架子上的书简。“没什么,我问:你是不是一直都住这里。”

“不是一直。开始时是,先夫死后,我们就隐居到这儿了。吴人、越人,还有后来的楚人,都把这里奉为仙地。历代吴王都来拜,奉了很多财帛。鸠浅王,也就是你们说的越王勾践,灭吴后也曾亲自一人翻山而入,在洞口那里膜拜,请我们出山。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没理会。他还算知趣懂礼,没强求,自己回去了,再没来过。”

“你见过他?鸠浅?勾践?”邱子方很惊讶。

“没有。我没有见他。我见过阖闾王,他来过很多次。有两次,是孙武子陪着一起来的。阖闾王很有趣,不求长生术,只是找我下棋。”

“你见过阖闾?还见过孙武?!”

“是啊。阖闾王很高大,就像早先楚国的芈侣王,就是你们说的楚庄王。孙武子文文静静的,不说,好难看得出是个带兵打仗的常胜将军。我不喜欢专门打仗的人,所以,后来,孙武子就不来了。”

“天哪——你说起这些名震天下的古人,就像在说街坊邻居。”邱子方刚想动手抄一部简,又蓦地停住。

“看吧,顺便你看。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随你挑的。只是要小心些,那线是我后上的,也有三四百年了,莫弄断了。”

“太不真实了!”邱子方小心翼翼地抄起一付简,缓缓展开,“开口就是三四百年,我实在不能想象,在跟谁说话。”

“跟我呀。姬汀香,姬芷儿,夏姬,怀申。人一辈子本该只有一个名字的。可我……罢了——也算不止一辈子了吧。”

“不止一辈子——几十辈子都不止了,老姐。”

“哈——好有趣!你叫我什么——老姐?老姐!我喜欢!!”

“哎——”邱子方轻轻放下书简,转身正对了她,“你见过始皇帝没有?始皇帝长什么样子的?”

“你说谁?是秦王政么?……不能算见过。就像鸠浅一样,我没有见他。他太霸道了!记得我们入谷的洞道么,那最开始就是他让人开的。上万人哪,连个招呼都不打,搬山似的干。上万支箭下雨样射进来,钉得满山谷都是。他觉得什么都该是他的,没商量。他要让千军万马都跑进来,要踏平我的地方哩!”

“那你怎么对付的?”邱子方这回真的兴奋了。

“放蛊喽。那是这里最大的一次浩劫,我们谁都不敢出去,就胡乱朝谷里放蛊,放得我们几个都脱力了。他的大军真开进来了,想是中了蛊,进来不一阵就自家拼杀起来。他没敢进来,从外面射进好多火箭,把死在谷里的兵士马匹都烧了,把山也烧秃了。可我们散的蛊可能还没烧完,留在谷里到处都是。倒好,后来谁都不敢进来了……”

“你说的‘蛊’,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动物?小虫子?蛇?鸟?还是药粉药水什么的?”邱子方不由凑近她,轻轻揽住肩头。

“都不是。”姬汀香温顺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踱步,“我也说不清。我们的蛊是看不见的。起先,我以为是‘咒’。施了咒,就是放了蛊。可后来,我想了好久,研究了好久,又觉得不是。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细菌一类的东西。我能感觉到,但还是看不见……”

连邱子方都能听见的车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姬汀香眉头一扬,好像很轻松似的说:“他们来了。”说罢挣脱邱子方怀抱,以邱子方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和速度,燕子似的奔出石门,瞬间没了踪影。

如她所料,乔楚、高璟和董佳都来了。她迎过去,瞪着乔楚问:“谁让你带人来?”高璟连忙插话进来:“我都交代了,他们都发誓了。让他们再发一遍。”姬汀香轻轻一挥手,“不必。我信你。”然后环视了一下,冲高璟说,“进去吧,子方在里面,笑菲在治疗,不要大声。”又冲乔楚和董佳,“你们,跟我来。”

她从洞穴里找到了手电,把他们带进了连通谷地内外的水泥隧洞,冲董佳伸出手:“不要怕,拉着我的手,一定不要松开就好。”

走进隧洞,她一手拉住董佳,一手打亮手电,依次照向路、壁、顶。“你们可以把这看成一次参观。这里的壁画是我凿刻上去的。小姑娘,拉住我的手,你就可以看,不会有事。如果松手,就不能看了……这是吴楚合一的画,底稿是先夫和爻吠伶一起画成的。我学了很多地方,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这画里会藏着蛊——”

乔楚忽然说:“蛊可能不在画里,可能是您凿刻时候留下的。”

姬汀香看了他一眼,光线太暗,神情并不分明。“也许你是对的。可是,这里的蛊应该不是我的蛊,而是爻吠伶的。她是我的守护者。有一个女孩子在这画前丢弃了子宫,对么?那就是爻吠伶的意愿。知道吗,她为了不让我难过,自己把那东西从腹内取出来烧了,说这样至少世上还有一个女人跟我一样……”

“太蛮了吧!”董佳禁不住说,声音挺大。

“是。”姬汀香并不在意那个“蛮”字,“苗蛮苗蛮,说得就是他们,爻吠伶是苗人。不是今天的苗族,他们只是古苗人的一支。说实话,我也觉得太过狠毒。我倒霉,罢了,不用连累别人了呀。可她下的咒,我破不了,这画就这么留下了。”

“您为什么要凿刻这些画呢?难道不是为了防谁?”乔楚问。

“当然是为了防人。女人看了,会中,会自残自尽。男人看了,会残杀同行的其他男人。所以,男人要看,只能一个人看。一个男人进去,我是可以对付的。我本想把里面咒女人的蛊破掉的,可不能。你们帮我把画毁了吧。我自己下不去手。”

乔楚明白,她所谓“下不去手”,不是感情方面的原因,而一定是另有隐情。一瞬间,他想到了“作法自毙”的成语,但没敢再往下想。董佳显然把姬汀香的话理解成了感情问题,心里好生不苟。就听乔楚问:“我可以拓回去研究么?”

“可以。但不能说出处。”姬汀香答得很平静。

“这洞是什么时候修的?”乔楚问出了一直在心里的疑问。

“开始是秦王政让人凿山出来的。你大概知道秦王政的,他确实有移山填海的气势,也有的是人给他出力。这不过是座土山……”

“那这水泥抹面儿,不能也是他老人家做的吧。”

“那当然不是,是日本兵。天底下,最不知好歹,最不识深浅的就是日本兵了。那大概有七十来年了吧。他们发现了这个洞,就开进来,一大帮人,有枪有炮。我对付不过,只好封了洞穴,躲在里面偷偷看,偷偷听。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这谷里有宝贝,拼了命挖。他们发现了洞穴,想炸开。搬炸药正乱的时候,我开了门,揪进来一个,是他们的工程师。我拼尽功力禁了他,又放出去,驭着他禁了十几个人。我又揪一个进来,淹死在热池里,扒了衣服自己穿上,出去跟那十几个被禁了的混在一起,试着驭他们。上天有眼,成功了。他们按我的意思,给他们的官发了报告,就把多的人堵在了外面。我驭着他们,把快塌了的洞修好。他们用的是水泥,那个工程师还做了消声。我真的是怕再有这样的劫,就把那画凿上了……”

“您想没想过禁不住怎么办?修完之后日本人怎么着了”乔楚问。

董佳又问:“什么是‘禁’啊?还有‘驭’?”

姬汀香轻叹一声,笑着说:“问题太多了。你们,问题太多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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