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依依:亲人在他乡|散文
文/韩依依
【作者简介】韩依依 ,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数十载。皇皇数载,过于苍白,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也给予我愉悦与快乐。浅酌低唱、喁喁低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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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凄婉的哀乐徐徐响起……
庄严肃穆的殡仪馆灵堂内,死一般沉寂。两位佩戴白手套,身穿深色外衣的女司仪,声音低沉缓慢,引导着逝者家属准备向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拖着沉重的步子,抬着迟滞的双腿,上了台阶进入灵堂。
空洞洞阴森森的灵堂里哀乐低徊,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眼含泪水,跟着司仪走到左拐至最南靠窗处。
在那里,最先印入我眼帘的却是灵堂开着的一个小侧门。
看去,黑洞洞的小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让人心头一阵惊竦,莫不悲凄。
哀乐低徊,突然在距小门不远的西北方墙上忽然出现一条黑色条幅:“韩志元先生永垂千古。”看着这几个大字,我万箭穿心。随之,横幅下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人。老人正露出他那淡淡的笑容,温和地看着他的这些亲人们。这笑容,一度让我哽咽。
因为,那笑容里浸淫了无数艰难与磨砺;因为,那笑容里隐藏了太多的无奈与不忍;更因为,那笑容里也有了太多的责任与牵挂。
哀乐徐徐停下……
小门处不远地方,靠近窗户摆放着一圈鲜花,老人就静静地躺在摆满鲜花的冰冷的木板上。帽子下里,煞白煞白的脸上,几片老年斑是兀自突现。平时就很瘦小的身子,此时看上去如婴儿般瘦小。
我知道这是葬礼上最后的一个仪式了。我知道这是亲人们在老人身旁走的最后一圈了。走完这一圈,等大家顺序走出时,大伯就从那个小小的侧门推进去了。从此,就是真正地阴阳两界了……等到再见时,只有那个几寸见方的小匣子了。
我跟在十几个亲人的后面,默默流泪。我不是本地人,这是在天津殡仪馆。天津的风俗我不清楚,听不到任何人的哭声,我强忍着自己,不敢哭出声来。
“请大家不要回望,顺序走出。”女司仪最后吩咐。
这是当地的礼仪,我不懂。但是,即便是女司仪不说,我也不敢再回望。大伯,我何以忍心再看您。
今年81岁的大伯,我仅见过五次面。
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那年冬天,大伯带着大娘及一双儿女从天津回到了大山深处,探望他的家人。两三天后大伯一家就走了。大伯回来的那几天,我们几个小孩子,只顾每天在热闹着大伯带回来的一包糖。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和父亲小声说过,大娘走时很不高兴。现在想想,自小生活在大城市,又是独生女的大娘哪里见过这么贫瘠的小山村,又哪里体验过这么冷的冬天。因为那个时候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而山里的冬天的确冷得有些无情无义。
再见大伯已经是30多年以后了。
2014年,大娘因病去世。大伯变成失伴的孤雁。
2016年,大伯从失去大娘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一年,当村中那一池荷花怒放之时,大伯兴致勃勃地从天津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条回家的路实在是太长了,太长了,乃至大伯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用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形容大伯又贴切却又不是那么的贴切。因为,虽然大伯之于我是陌生的,但却是陌生且熟悉的亲人。一听说大伯从天津回来,我就有种莫名的感动,放下工作,赶回山里。那天,在家乡驼梁,当远远地看到大伯走下前大地村的那个大坡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伯。尽管三十多年没见过大伯,但从大伯身上,似曾看到了奶奶爷爷的影子:矮小精瘦、慈眉善目、温和智慧、低调含蕴,和眉宇间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刚毅与正直。
爷爷生有四个儿子,得益于爷爷奶奶的言传身教,个个正直、善良、坦荡、智慧……
我的大伯,很小就出门求学,七八岁上就到离家四五十里的常峪村读完小,完小毕业后考入省重点中学——行唐中学,中学毕业后,考入了河北人民大学,直至在天津成家立业。
奶奶在世时念叨最多的是大伯。
冬天黑夜是漫长的,奶奶不是给我讲故事,就是给我说大伯在外求学的一些事。我知道,奶奶又想她的儿子了。
大伯聪明早慧,十二岁就考取了行唐重点中学。从上初中起,大伯几乎就没有回过山里的老家。每到节假日,当其他的同学高高兴兴地返乡时,大伯总会默默留下来看校。他清楚自己家里的情况。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穷了,兄妹8个,但就那八九张嘴爷爷奶奶都喂不饱,又从哪里找那多余的钱来供大伯读书。由于成绩优秀,从上初中开始,大伯的学习生活费用一直靠的是助学金。因此,为了省下往返的车费,大伯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家。至此,节假日大伯就再也不回家了。
假期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离家几百里的行唐,是多么地孤单,多么地无助,多么地……简直让人难以想像,但大伯硬是这样撑下来了。现在,十二三岁的孩子们都还被家长们驮在自行车、电动或坐汽车上——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几年中,不用提按时按令的换衣服了,就连一件,哪怕是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冬天,大伯仅有一件奶奶缝制的土布棉袄。那还是第一年考到行唐时奶奶给缝制的。就是母亲的这件衣服陪伴着大伯走过了六个春秋冬夏。夏天,大伯还是这一件土布棉袄。不同的是冬夏交替中,大伯的这件棉袄也在不断地变换着。当春暖花开之时,大伯就脱下穿过一冬的棉衣,趁星期天放假的时间,自己动手把棉袄内的破棉絮一条条一缕缕地整理出来,再把里外面洗干净。等晾干后,自己再动手将里外两层用针线连缀起来。想象不出一个十二三的孩子面对那一团破布烂絮,是怎么连缀的。就这样,这件棉袄在大伯的手里摇身变成夹袄。当来年严寒来临之时,大伯再将那些破絮烂套一缕缕一条条慢慢填进去,缝布、连缀……这样,这件棉袄就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也在不断地变换着。大伯一年四季的衣服就是这两件。不!是一件:棉——夹袄!
……漫漫的冬夜里,奶奶念叨念叨着就抹起了眼泪。在我眼里,奶奶一向很刚强,是轻易不掉眼泪的人。见奶奶伤心,我两手紧紧抱着奶奶,把脸凑近奶奶……咸咸的泪水,有酸楚,有感动。
艰难的求学之路,使大伯变得出奇地坚强,但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是大伯变得沉默寡言。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从不示人,总是一个人在承受着。
这是我的亲大伯。
这是我从奶奶嘴里认识的大伯。他的确是我最陌生而最亲近的人。
我几乎确实不怎么认识大伯。
如果说求学时,是生活所迫有家难回;那么,工作后的大伯,为什么在近三十年中却从来回家?
大伯他是嫌弃这片土地?!大伯是不适应家乡的环境?!大伯他是……难咽的苦衷只有大伯自己知道。
大伯虽然不回家,但逢年过节,总会给爷爷奶奶邮回些礼物:姑姑们的小镜子,叔叔们的小本子。记得奶奶身上那件永远藏蓝藏蓝的大襟衣服就是用大伯买回来的布料做的。
等到姑姑叔叔都成家后,家里的生活条件总算稍好了些。但是,爷爷奶奶也一天天一年年变老了。人越老,也越来越思念远在他乡的儿子。后来,隔上两三年爷爷就会去一趟天津。再后来,间隔要更短一些,只有手头积攒够到天津的车费,爷爷就会去天津看他的儿子一家。
爷爷去天津时,可谓是全家总动员。因为大大伯苦力好,生活略宽裕些,所以每次去时,数大大伯家捎的东西最丰富。到爷爷走时,小脚的奶奶忙进忙出、踮来踮去给爷爷打理行李——自产的南瓜片,自种的核桃,自晒的红枣……还有奶奶给她的孙子们带着的手工布鞋。
爷爷总是一天不差地在第半个月头上回来。
回家后的爷爷也同样背着大包小包,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半个月不见的爷爷,回来时竟变成了笑咪咪的爷爷。
2016年,学校放了寒假。腊月十二,我带着家乡的土产,一个人奔向天津看我的大伯。临走时,我拒绝让大伯送我,他走到门口,我硬是关上门,不让他走出来。因为我不愿意看到白发苍苍的大伯孤寂的背影。
2017年7月23号,大伯又回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兴奋。他看家乡的山,他亲家乡的水。他还兴致很高地和我说:“以后啊,大伯会每年都回来的。”看着大伯兴奋的样子,我又高兴,又伤感,眼泪总是在眼眶打转。去年暑天,爷爷留给大伯的三间平房后墙被雨水冲坏了。大伯回来看着被水冲坏的房子,想找人修补。我提议大伯还是翻修一下比较好。几十年没有回过家的大伯,一点也不了解家乡的物价。他试探性地问我在农村盖房子的费用,我把自己所了解的相关信息告诉大伯,并拿家里堂哥家刚翻修过的房子作比较。最初,大伯以为翻修房子得很大一笔钱,听完我的话后,大伯决定翻修他那近50年的老屋。大伯,一共住了半个月,8月8号走的那天,大伯给四叔留下了一笔钱,准备翻修爷爷奶奶留给他的老屋。
2017年,秋天,大伯的老屋翻修动工了……
我与大伯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或缘于因为爷爷奶奶在世时,对我的爱。不知那个名人说过的,当小时候给一个孩子足够爱,长大后,他才能有爱别人的能力。奶奶爷爷的确给了我很多的爱。如今爷爷奶奶去世,我似乎是在延续着爷爷奶奶对大伯的爱。所以,每次大伯返回天津的时候,我会准备好一些家乡特产给大伯带上。就像奶奶踮着小脚给大伯准备行李一样:山西的陈醋,家乡小米、核桃……这几年,每年过年,我都会把老家的腌肉、粉条、粘糕给大伯邮去。我想,过年了,大伯即使不能回到老家,也要让生活在他乡的大伯尝到家乡的味道。
我知道大伯喜欢家乡味道。
2018年4月20日,大伯走了。这是我第五次见大伯,见的却是无知无觉的大伯了。
大伯这次是永远地走了。好在,这个春天还暖和。
或许,在天堂大伯终于能与爷爷奶奶相见了吧。
风清月明星无垠,狗吠鸡鸣述流年。人在他乡夜不寐,楼望西月不见圆。手捧大伯尚未脱稿的《苦竹与腊梅》,我的泪水一滴滴滴落,书中那棵墨绿的苦竹颜色在渐变渐浅,直至一片模糊。终究于一片泪水消失了。
大伯,您安息吧!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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