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学：忐忑隔离｜小说
抗疫专稿
忐忑隔离
王明学
杨柳生因咳嗽、发烧，加上曾与武汉回来的擦边朋友聚会被隔离在自家居室。
他没有怨言，也不敢埋怨。相关人员对事不对人，为了自己好，也为他人好。他不知从哪来的信心和自负，认为自己绝不会成为冠状病毒疑似病例，更不会成为冠状病毒确诊病例。
别人不一定明白，他自己清楚，自从六年前退休后，打太极拳、健步、唱歌、看书写作，动静结合把时光充斥得满满的，感冒都少有，这次咳嗽、间隙的发烧，是自己太充能了，连续打一个小时的拳，深红色的太极服里连贴身的白色棉纱背心也湿透了，也没忙着回家换下来，如果不大意自傲，哪会出现毛病。
那是与朋友聚会回来的当天下午， 杨柳生走拢住宅小区大门，测量体温、在吸满消毒水液的厚棉纱垫上擦鞋底，然后按门卫的要求填写健康情况表，保安老李问：“近期与外来人员聚会没有？”
他老实地回答：“ 在茶园聚会时，听说马松强是从武汉回来的。”
他声音不大，可像颗炸弹样惊暴周围，一双双眼睛箭一般射向他，眼睛里充满惊讶、疑惑、愤怒。门口的防疫着装整齐的瘦高医生、社区主任、公安民警像听到作战命令一样，立即训练有素地围了过来，最前面的医生离他近两米。这阵仗，他没想到，恐惧后怕起来，血上涌，脸涨红，再测量体温，吆嗬，怎么高了嘞？三十七度八。
医生把他叫到离门口稍远的大榕树下，厉声道：“别乱走。”随后社区领导、医生、民警共同商定：小区住户杨柳生居家隔离。当时他晕了，早知有这种后果，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去参加聚会，还有那个混帐的马松强，你知道自己是疫区回来的，就该关到家里面，哪来参加什么聚会，你不是害大家吗？
杨柳生与妻子多年前离婚，有个女儿到沿海城市打工，极少回来，对他来说居家隔离和过去的生活没多大变化，就是不准出住宅门，需要什么电话通知抗疫服务组朱桂容，她会安排人去超市、药店买好送来。
朱桂容杨柳生认识，矮胖胖的，不到60岁，单身，也来学过打太极，不到半月说蹲着打拳膝盖痛得受不了，就没来了。
他对她不安逸，觉得打太极如此高雅的活动都坚持不下来，无缘。可朱桂容好像懂不起，见到他仍然杨老师杨老师地喊，不管他脸是平静还是冷漠，心里道：“我是你什么老师，你拳都没来学了。”
单身的杨柳生家头的食品和日用品蓄存不多，前两天对付着过没问题，第三天就要援助了。朱桂容好像不知疲倦的时钟，每天早、中、晚都要问有什么需要吗？他感到温暖，意外地亲切。又想是公益抗疫组的责任，自己在那里，也会像她一样对待被隔离人员。
对她的问候，他总礼节性回复谢谢。他列了一个星期的蔬菜、肉食品名单给她，送到家门口的东西却只够三天用的。他问：“可以买一个星期的嘛？你……是不是提不动？”
“哪里要提嘛，我们都是小车推。只要小车装得到，都推得动。直接进楼幢，电梯上楼层，把东西放在隔离户门口，他们自个儿来提。”
“你就给我买一个星期的嘛，多是一次，少也是一次。”
“菜多天了不新鲜，菜根要硬，菜叶要蔫要黄。”
“那每个隔离户都这样，多好多事哟！”
“哪是每个都这样？”话出口后对方停顿了一下，隔了会才说：“还不是要看人。”
他微微一震，一种既害怕又渴望的感觉涌出来。“我是哪种人哩，难道是将要被确诊的新冠状病毒的疑似病人。”医护人员送来的药不少一点的都按时吃了呀，那中药包有些苦，我也没少一滴地喝进肚，烧是没退下来，可昨天后半夜就没发烧了，红外线体温测量仪点了额头，见36度5，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在胳膊和腿肚上点了两下都一样，当然今天下午体温又上来了。
嗯，这个烧怎么就退不下来？近几年感冒少，就是感冒了到药房去买点药，吃两次就好了。哪会发烧？他战栗了，想这次可能真遭传染上了？
不，不会，不就是居家隔离吗，不是针对我一个，我们去聚会吃饭的其他人都一样的隔离。小区像我们类似的人，也都隔离了。应该对自己身体健康有信心，对自己的命运有信心。从懂事来，不管啥事都从好的想，能帮助人的地方，尽力的帮，帮了从来不图回报。如此积福田，哪会现倒霉？
看人？在朱桂容眼里，我是哪样人？难道是可以亲近的人。亲近我，还要我愿意亲近才行。和前妻离异后，留意过单身的中老年妇女，她们对再安家现实得很，物质丰厚、身体健康、脾气好是选择的基本条件，他想自己三项得不到全分，至少可得80分，只脾气差点，现在人老了脾气也向好的方面转变了。
站在阳台透过玻璃窗望见小区的大门，门右边的保安值班室外摆了张长条桌，一个戴口罩的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桌前，一本正经地盘问外来人，要求必须填写姓名、近期走动经历、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等项，桌子对面站一个拿红外线测量体温仪器保安，对进出门口的人，在额头或胳膊啪地点一下，再看看显示屏上的温度数。
那些着深红棉纺背心的志愿者常聚集在大门外的地方，地上摆着一排白色厚泡沫塑料板，上面分放着隔离户、老弱病残户配送的食品、药品。那穿着灰色外套红背心、头发烫成蓬松的女人应该就是朱桂容。
她虽然戴着口罩，但动作敏捷、迈步有力的姿势一眼就认定。以前她这个特点，他晓得，是在对比中确定的，但像路边的小草一晃就过去，没留半点印象。这次作为联系人进入视线，她的样子和特点突然放大了，脑海不时浮现，间或有主动想象的欲望。猜想着自己在她脑海的印象。
什么印象？清高的怪老头，没和邋里邋遢联在一起吧。这辈子没发财没出人头地，但生活的干净、轻松、淡定是做到起了。他的女儿对此特了解和佩服，并以此为标准寻找那一半。他知道后既高兴又后怕。高兴的是女儿像自己一样的生活，飞来横祸的可能少，咀嚼时光的快乐多，但像自己一样日子不富裕就不好了。
宽房子、私家车没得，如今的两室厅住房还是和前妻共同按揭买的，离婚时妻要存款，他要的房子，以后的日子全靠不高的工资度日，好在女儿长大后自食其力。退休后有钱的人国内外旅游说走就走，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可不能，花大笔钱后日子紧巴巴，要是碰到个三灾两难哩！这次遭隔离算不算人生的灾难？鬼晓得！
是灾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新冠状病毒是百年未见的大灾大难，武汉那个地方的人遭传染好多哟。有的一家五六口人全遭了。城遭封了，高速公路断了，回到家里劝你宅在家中无急事不出门，我可比这恼火，是强制性隔离，就是说你有可能遭传染上病毒了。
天老爷呀，这辈子，我可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就是那次晚上回家捡到装现金的大皮包，虽然犹豫过，最后还是交上去了。女儿遭以耍朋友为名的坏人欺负，虽然摸出刀子的手举过头，还是最终没剌过去，只叫那年青人滚。
我不应该遭传染起，因与那个马松强不熟，他只是同去的儿时邻居李小玉的朋友，李小玉叫我陪她去，本不想，她喊了四五次，想到她乡村旅游时帮忙带过几次便宜新鲜的土特产，就抹不过情面去了。
没对着马松强坐，也没面对面讲过话，只是介绍时鼻子哼了声。最可能遭传染上的应该是李小玉，她和马松强对着面坐，两人说话很随便，说到高兴处张着嘴哈哈笑，就有人扭过头看他们二人，他们急忙捂着嘴，把笑往肚里吞，那个笑不服气地往肚外蹿，脖胫拉长，脸颊发红，眼睛缩小。
杨柳生的猜测没错，马松强、李小玉遭传染上了。那时他不晓得，是后来才知道的。
病毒，你要我们死，我们也不能让你活。上上下下扭成一股绳和你作斗，你死干净了，我们就安全了。可你不愿意死，这躲那躲的，有机会就传染，我们恨死你了。
五十岁出头的李小玉在鬼门关转悠过后又回来了，她没死。这一点，杨柳生和其他人都想到了，因为这人虽然生活富裕，可点都不张扬、奢侈、懒惰，对人大方，如果有她在一起吃饭花再多的钱，她都抢着买单。如果不，她说出千条万条理由，弄得你同意不同意都不好回答，只好守默，不开腔。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大家聚会时，都会问李小玉在不在。言外之意，又可以吃“胡汉三”了。
李小玉也不会死，是因她信奉生命在于运动，对身体的锻炼刻板得像时钟，每天早上六点四十分钟起床，七点围着小区的路慢跑半小时，风雨无阻，晚上八点钟唱半个小时歌，再下楼去慢走八千步（全天一万步），如果耽误了任务，宁愿少睡觉也补上。
对此她的老公特别支持，总用羡慕的眼光和鼓励的语言围绕着她。那次坚持早锻炼后上班路上意外堵车到单位迟到15分钟，遭公司扣罚奖金。老公知道后当即打给她高于扣罚奖金的两倍钱，她说老公给我钱干什么，你的钱还不是等于我的钱，老公说我给钱是表示对你锻炼身体的支持，你的身体和钱比较，绝对身体是第一的，钱再多也是数字，只有身体健康数字才活起来。
于是大家觉得，病毒狠恶无比，杀气腾腾，可在品德高洁、意志力强的人面前攻击力大减。当然李小玉脱离病魔是发现治疗及时，配合积极，人年轻等综合因素的结果。
居家隔离的杨柳生，虽然不止一次地自我安慰，谁都不愿意遭传染的病毒撞上，如果无法避免地遭了就像昨天中了枪弹一样，今天虽然痛但必须面对现实了，再自责、再后悔、再埋怨也无济于事。面对现实是无奈的唯一。
时光不停流过，现实的面孔也不断地变换，是大变还是小变，个人的生活态度固然重要，然而许多时候社会的大势和重大事件的突然发生，现实的那张脸一下变得让人难以揣摩，难以想象，不知所云起来。
就说这新冠状病毒，肉眼中谁看得见它是个什么样子，长了几个脑壳，一个脑壳上几只角，张大嘴的牙齿多锋利？可它使社会的现实陡然变化，本来舞长龙、划龙舟、走村串户欢欢喜喜地过春节，一下变成有的地方城与城封闭，集体娱乐场所、餐馆停止营业，出门戴口罩，无急事或者非要干的事外，宅在家里不出门。
这种现实是生存的抉择。不要、也不能破坏它。是各级政府、各种组织、各种人员团结的行动，只有如此这般，浮动在现实的病毒阴霾才可能消退，温暖、吉祥的阳光才可能重回大地。杨柳生想居家隔离是现实给自己的挑战，如喂自己的一个果子，这果子有苦味也有甜味，试想，如果没生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可能传染或者传染上病毒的人会得到如此细致地管理、照顾吗？难说！幸运呀，幸运，自己生活在中国，作了一个中国人。
居家隔离的杨柳生，连续多天没出门，或坐或站或躺或走地打发时间，可内心的震荡并没消失，不知从何处跑出的焦虑和浮躁横蛮地占领他思绪。他警告自己沉下心来，不能胡思乱想，不然雪上加霜结果更惨。
他时常站在晒台上，用遥望远山、蓝天、白云，看花圃的翠树、鲜花、绿草，盯干净、平整通道上走过的大人、小孩，以此缓解紧张、恐惧的神经。
那次在古剑山顶看见并从此牢记于心的人生警句，“不寻死、不怕死、不等死”他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背了一次又一次。这“三不”共9个字，对人死的境界阐述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反复念反复地想，并以此为尺标感知、感觉、感悟自身的经历和周围的一切。
他好像积蓄力量有了要发起冲剌的兴奋。向隔离的沉闷，向昏迷的心绪，向萎缩的叹息。他此时从阳台上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端正地坐着，静心地看电视。那些抗疫的消息和画面见得太多了，有高兴，有震撼，有惋惜，让人身受同感。可又浑身颤抖，心尖发冷。人的命运谁能意料到，好好的人碰到病毒感染，一下子就废了，怕死你躲得了吗？他们不存在寻死的问题，一个个在等死吗？不是的！虽然死神的魔爪要抓他们，可他们不屈服，不想死，不该死，他们的亲人在拯救他们，社会的正气和良知在救他们，他们自己也在救自己。
如果这些人在死亡边缘转一圈再回到现实的生活，不知道多么感激，人的价值观可能都要改变。我这个只闻到死亡的气息，还没与死神碰面的人都已下定决心，如果这次没遭病毒杀害，一定要完美地生活，完美地做人。人的完美是不可能的，但争取完美的努力是可以做到的。
完美如远方的云彩，激励着脚步向更高的层次攀升。如果这次解除了隔离，我会不声不响地走到楼下路边右花圃的最前端，那里一株兰花树、三棵桂花树屹立于女贞、海桐、印度榕、沿阶草的簇拥之中，兰花和桂花树之间的空地撂着一个乳白色的圆桌和四个圆凳，这里是我休闲静养的热土，然而杂念和过错也在其中滋生。
在圆桌和圆凳间，曾经收过两个小学五年级学生不菲的辅导作文的拓展教学费，那时以为一分劳动一分收获，自己有本事，能挣钱，得意洋洋，买小酒自斟自酌地庆贺，现在想起来，丢人呀。从隔离到今天九天了嘛，那些送到屋门口来的菜品、药品加价了吗？没有呀！没多收一分钱，别人也付出了从菜场买起来，提回来，再送到家门口的过程，也付出劳动力。
解除隔离后去圆桌和圆凳间静坐看书，是杨柳生现在急迫的想往，他想，我会像以往一样，一边看书一边在书的旁边作记号，看累了就站起来伸个腰杆，或者哼几句喜欢的歌曲，再有小学生找我补习作文，拓展写作，肯定不再收钱了。就是收过的那两个小学生的钱，都想退回去，可找不到由头，不好开口，那两个小学生的家有的是钱，你找他们退肯定以为拿少了，搞不好还要给你再加。
居家隔离，电话联系照旧，需要什么有人送来，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联系上的慰问、关心、互相的鼓励，按过去的模样和节拍进行，杨柳生不向他们说自己居家隔离，害怕平淡纯洁的朋友情谊沾上同情的怜悯和幸灾乐祸的酸味。在精神世界里离不开爱情、亲情、友情。
爱情随着那个离异的女人葬送在狂风暴雨的尘埃里，从过来人的眼里看朱桂容的言行举动，会不会有死灰复燃的企图？转念想她图我什么呢？没有所图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能在一起么？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适龄女人在一起就是因为爱情，如果不因为爱情，那是为什么？因崇拜男人，同情男人？你这个人不出众，貌不惊人的男人有哪点值得崇拜的？我是个女人，也不会崇拜你，因为你太平凡了。平凡得像空气里的一个透明的浮泡，不管在何位置都不会褪色。
也真有到年龄的女人，什么就不图，就希望有个人伴着她，散散步，聊聊天，在寂寞时有个人在身边。未必真有这样的事降临到头上，我能接受嘛？原来没上心，这些天来细细地想，朱桂容言语不乏亲近的味道，她和冯大婶议论周围的男士时恰好我听到过，“只有杨柳生这个老头，个人卫生好些，内衣领无黄色汗渍，不管什么时候鞋上没灰尘，从没见穿得邋里邋遢的；说话不管什么时候声音都不高不矮，更没抢道说，生怕说脱了；对人见到都是个笑……”
当时听到这些议论，杨树生心头舒服，感觉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这样做还不安逸，不自在，没多想、深想。这些生活细节有多少实际价值？年轻的时候忙工作，奔事业，进入了老年后，人生大局已定，心思就慢慢放到生活的品质和品味上。阳光自己，礼貌他人，不成为别人的累赘，社会的负担，是智慧老年人的必须。
这辈子没为社会突出贡献，攀上成功的山顶，没为女儿带来金钱和荣誉，但努过力了，结果是多方面因素决定的，有生命智慧的人，谁在乎这些。人生的不同阶段坚守的底线不一样，但不管哪个阶段的底线都不能越过呀。越是老了越要坚守，因为生命的时日不多了，人总不能糊里糊涂离开人世呀。
难道朱桂容和冯大婶洞察过他的底线？她们肯定也有为人的底线，如果两边的底线高低位置相近，底线的深浅和粗细近似，肯定会滋生共同的视觉和情感，这些既是装在不同的心里，只要接触的时光允许，就会从眼光和言语中绽放出来。是爱情的花朵，亲情的溪流，友情的清风？或许只是展现某一种特征和形态，或者分不出其间的边缘和细微，蒙蒙一片，然而不管是那种情况，对隔离着的杨柳来说，都亲热的，美丽的，健康的，渴望的。
他想，这次隔离解除了，必须主动请朱桂容和冯大婶去江边公园或者南山植物园去耍，主动请她们吃一餐便饭，她们要问为什么？肯定回答不为什么，再问为什么的话，回答是疫情泛滥期间活下来不容易。我们在不容易中活下来，该不该快乐地聚会？难道你们会说不吗？
两个星期后，杨柳生感冒好了，确诊没传染上新冠状病毒，解除了隔离，他真想请朱桂容和冯大婶吃顿饭，可开不了口，因为疫情没结束，请她们不一定来，他想那就等等吧，总有疫情完结的时候，但不管那是哪年哪月，这个客必须请，不然欠人的情没还，一辈子安宁不了。除了如此，还有什么没有？他脸红了……他盼望聚会那天早点到来。
2020.4.9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副秘书长、重庆杂文学会会员、南岸区作协理事。在《重庆文学》《人民铁道》报等省市报刊上发表作品百余篇，2010年短篇小说《父亲》获《小说选刊》全国首届小说笔会三等奖；发表和出版《小站风云》等三部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2016年获重庆市文艺创作资助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