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金风飘落,添几点豆花雨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回到乡下老家。老屋的院墙上缠缠绕绕爬满了扁豆的藤蔓,葳蕤繁茂,葱茏满院。一簇簇扁豆花儿,如一只只红白相间振翅欲飞的蛱蝶,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挨挨挤挤,热热闹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凑上前仔细嗅一嗅,闻得到娇柔的花瓣散发出缕缕淡淡的馨香。正应了宋代张良臣的一联诗:“昨日豆花篱下过,忽然迎面好风吹”。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记忆中勤劳的母亲很珍惜房前屋后的每一寸空地。她做针线活是“见缝插针”,打理小院旮旮旯旯的闲地是“见缝种豆”。母亲先在院墙根处施足了底肥,再把俗称之为“爬墙芸豆”的扁豆种上。扁豆出苗后靠墙插根树枝或从墙头垂下一段草绳,扁豆藤蔓就会自自然然地绿满了院墙。
“昨夜庭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宋·翁森《四时读书乐》)的秋日,一嘟噜、一串串、密匝匝,粉白如云,艳紫如霞的扁豆花儿满满地热闹地开着,前面的花谢了,结了串串扁豆荚,后面的花又开了起来,开得有气势,有韵味。一直到深秋,花开个没完没了,豆荚也结个没完没了。扁豆花叶里秋虫唧唧,豆荫下母鸡咕咕地呼唤一群小鸡,扒土觅食。每每望着这清新养眼的“豆花图”,母亲颇像一位乡土诗人,欣赏着自己写的这首饶有情致的扁豆小诗,不经意间流露出不饮自醉、岁月温馨的微笑。
扁豆荚,弯弯状如月牙,颜色有绿、青、红紫,还有青色带一条细细的紫边的。母亲常种的扁豆结荚是青白色的,而邻墙而居的大婶喜欢种的扁豆结荚是紫红色的;这两种扁豆各开青白和紫红两色的花。
憔悴牵牛病雨些,凋零木槿怯风斜。
道边篱落聊遮眼,白白红红匾豆花。
天转凉,秋雨至。往日顽皮的牵牛花无精打采的,木槿花边也在冷雨中瑟瑟凋零,此时,只有篱笆墙上的千朵万朵扁豆花,白白红红,掩映条枝。宋人杨万里的《秋花》诗,道尽了秋日里扁豆花的独特风情。
记忆中的扁豆最大的功劳是在味蕾上。有“山中宰相”称谓的南朝陶弘景曾在《陶隐居本草》中说:“藊豆,人家种之于篱垣,其荚蒸食甚美。”
我们这儿邻居之间还有一条不成文的俗约:东家的瓜豆藤蔓翻墙到西家结了果实,瓜豆就归西家,反之亦然。邻里之间从没有为此红过脸吵过嘴,因而我家那盘扁豆菜总是红绿搭配。
做菜时,母亲总会把扁豆切成细丝,和着或红或绿的辣椒丝一起清炒,末了,再添几段葱花芫荽提香,有时还浇上两勺香浓的麻汁,颜色诱人、口感丰富、咸香可口的菜就上桌了。秋天里农家独有的这家常小菜,于童年的我简直是一盘人间美味。
母亲也会用扁豆丝、土豆丝炒肉丝,当然,那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最解馋的是吃用扁豆做的“塌煎饼”。每次烙煎饼,鏊子上的最后一张煎饼,我们叫“了鏊子煎饼”。它是把粘在盆里的所有“煎饼糊子”刮到鏊子上摊成的,比一般煎饼厚很多,单独吃口感不好。母亲会把事先准备好的扁豆丝、切碎的豆腐块用“了鏊子煎饼”卷起来,在鏊子上烙得焦黄焦黄的,咬一口那香甜甘脆的味道至今难忘。难怪清代诗人黄树谷《咏扁豆羹》诗里云:
带雨繁花重,垂条翠荚增。
烹调滋味美,惭似在家僧。
扁豆是乡下人家的美味,也是游子们的乡韵乡愁。秋风起时,读一读写扁豆的诗词,那是温暖的人间烟火。明代王稚登在《扁豆花》诗中吟咏道:
庭下秋风草欲平,年饥种豆绿成萌。
白花青蔓高于屋,夜夜寒虫金石声。
墙角篱边的扁豆有着着故乡家园的温馨,于是便有了怀念,便有了乡愁。家乡的生活是贫寒的,饥年种的扁豆给这种艰难的生活添上了一丝温暖,在苦涩中也带着那么一点点甘甜。王伯稠是这样描写扁豆花:
豆花初放晚凉凄,碧叶荫中络纬啼。
贪与邻翁棚底语,不知新月照清溪。
诗句里淡淡的喜悦与淡淡的寂寞,是因平静岁月流逝所表露出的淡淡眷恋。这让我想起儿时的情景:夜热得要命,把蓑衣铺在小院纳凉。不知名的虫子“唧唧”鸣唱,习习的凉风,沙沙响动的扁豆花叶,母亲那把驱蚊扇风的大葵扇,还有祖母那百听不厌的民间故事……这幅幽静的“村居图”,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永恒记忆。
豆花篱落候虫鸣,斜月分秋到研屏。
露滴斜河凉不寐,自将莲漏验中星。
月凉如水,冷露泠泠,秋虫儿藏在扁豆架里啼鸣。宋代周密《夜坐》诗里的描绘,印证了童年那静谧美好的秋夜。
老妻书至劝还家,细数丘园乐事赊。
彭泽黄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霍山茶。
芭茅已补床头漏,扁豆犹开屋角花。
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留恋在天涯。
清人方南塘宦游天涯,其妻来信说家乡的扁豆已经开花了,他心中万分感慨,思乡念家之情,无以言表。
农谚云:“立了秋哪里下雨哪里收”。秋天多得是连绵细雨,扁豆花韵美了雨中的秋。元代张可久的《小桃红·一城秋雨豆花凉》曲云:
一城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
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
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豆荚本已藤萎叶枯零落,幸得秋雨滋润,故得重绽新花。一行大雁在秋风中艰难飞行,曲折地表现了元代统治下知识分子普遍的坎坷人生和备受压抑的人生状况。清代文学家厉鹗的《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云:
阴虫还更切切。
玉窗挑锦倦,惊响檐铁。
漏断高城,钟疏野寺,遥送凉潮呜咽。
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
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
檐铁惊响,野寺钟疏,虫声切切,凉潮呜咽。独自开门,唯见满庭月光。诗情画意。使人如临其境。宋代孟淑卿在《秋夜》诗里说:
豆花雨过晚生凉。
林馆孤眠怯夜长,
自是愁多不成寐,
非缘金井有啼螀。
豆花秋雨,寒蛩啼鸣,思乡无眠,愁何以堪。宋代吴元可《凤凰台上忆吹箫·秋意》云:
更不成愁,何曾是醉,豆花雨后轻阴。
白朴在元杂剧《梧桐雨》中写道:
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
清代查学礼的《扁豆花》写得最为动人:
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
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
山迢迢水迢迢,但疏篱外,还有扁豆花在斜风细雨中顽强地开着,虽说近黄昏这“驿外断桥边”的满川风雨,令人忧让人愁,但这风雨跟扁豆花缠在了一起,成了“豆花雨”,就变得情意绵绵;豆花雨让这秋雨天就变得明朗澄澈,“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观其矮棚浮绿,纤蔓萦红;麂眼临溪,蛰声在户。新苞总角,弯荚学眉;万景澄清,一芳摇漾。”清人吴其濬在其《植物名实图考》中,绘声绘色的把扁豆、扁豆花写得令人生爱。站在老家小院,仿佛已置身于吴其濬当时观赏扁豆的环境中:溪畔矮棚,动物出没,秋虫鸣叫,向上攀爬的绿叶紫花正是扁豆,其上已生出弯弯的果实,在微风中轻轻摇动,一幅美的图画。
“络丝虫响豆花篱,晻薆林萝月上迟”(清·袁景澜 《田家四时》)。
“水寒荷叶老,虫响豆花秋”(宋·林景熙《练川道中次胡汲古韵》)。
万物凋零的晚秋,扁豆花热热闹闹地开着,秋虫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地叫。给这物是人非的老屋小院增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青桐垂乳,容易凝珠露。
一缕金风飘落,添几点,豆花雨。
帘户,剪灯语,草虫飞不去。
坐爱水亭香气,是藕叶,最多处。
——清·朱彝尊《早秋放鹤洲池上作》
小院扁豆花是母亲写就的明媚秋之诗行,是婉约之秋平仄韵脚。是呀,在处处有母亲气息的老屋小院,种下四时菜蔬,不管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郑板桥联语);亦以安暖知足矣!
作者:朱少华,莒南县人,中学高级教师。喜欢写作。教学论文、散文随笔、剪纸等作品,散见多家报刊及网络平台。在征文及网络文学作品大赛中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