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浅酌官渡

官渡宣传片

点击播放，了解醇厚官渡

张　潜 /文

官渡新貌　宋开平/摄

　　

一觉醒来，不管你曾经是何人，也不管你现在是何身，你的面前都摆着三杯酒，需要一一地品尝。

一杯，是悠久历史洞藏的琼浆玉液；

一杯，是纷繁世界窖藏的冷暖情仇；

一杯，是人生沧桑珍藏的悲欢离合。

　壹　

大约一万年左右，一群纯正的驴友来到了这里。他们没有帐篷携带，甚至没有被褥和衣服，就在雷坪那个我们现在称之为“大石洞”的地方居住下来。大家的身材条件都差不多，习惯了裸奔、裸聊、裸游、裸睡，也没有那么多冲动与激情。他们没有液化气罐和钢精锅，就在河边燃起火堆，把打回来的走兽、捕回来的鸟雀、捞回来的鱼虾，用木棍叉着在火上烧烤。

这群人生活得简单而快乐，摘果子，抓动物，搞对象，一周劳动三天，一天劳动三小时，仅此而已。他们不恐惧失业和加薪，也不恐惧房贷和菜价，更不恐惧检查和会议，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人不过十来岁，就龇牙咧嘴满地打滚死翘翘了；有人在追捕狮子、老虎、豺狼的路上，成了动物的美餐；有人在河里戏水，不明不白就沉入了水底，永远都不再漂浮上来。

剩下来的大把时间，没有手机，没有麻将，没有书籍，他们全部用来做游戏，睡大觉，找虱子。要不然，就两个三个一起八卦，或者干脆操起胳臂和拳头打架。口干舌燥的时候，随手抓起果子，不清洗，不削皮，直接用凸出尖锐的门牙啃吃。有一天，一只有点儿喜欢动小心思、鼻子特别灵敏的家伙，发现那几个丢在一起的烂水果，发出了酸甜酸甜的味道。他或者她，受不住陌生气味的勾引，捧起来尝了一口。嗯，有点儿刺激，进了肠胃就有一股暖流升腾起来。紧张，兴奋，冲动，迷乱，这只怯弱敏感的家伙突然张狂起来，嘴里发出的臭味，熏跑了搂抱着裸睡的伙伴。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又最渺小，最聪明又最愚蠢，最值得歌颂又最需要诅咒的事件发生了。酒，从此走进人类的生活，并改写了后台密码，让人无法摆脱。

转眼之间又过了几千年，官渡人发现泥土烧制的器皿喝酒更好，还发现有更多的酿造方法，酒的品质越来越高。官渡人善于伪装和消除痕迹，没留下有效的破案线索，我们只能寻找旁证。从古书记载、出土文物，以及甲骨文的记事，可知在商代以前到大约公元前三千多年之间，人们饮酒已很普遍。商人祭天地鬼神与祖先都用酒，并有痴迷嗜酒的恶习，“酒池肉林”的故事，读者并不陌生。台湾大学教授凌纯声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酒可分四大类：醴、酪、醪、鬯。其中醴、醪和鬯都是谷类经复发酵制成的酒，而酪可以是果类或乳类经单发酵制成的酒，也可以是谷物蒸酿成的酸汁。酪在远古时代就有，之后有醴，再后有醪与鬯。醴是较淡的酒，很可能最早是由咀嚼谷物，利用唾液中的唾液淀粉使之发酵成酒，然后又渐改用发芽的谷类。但咀嚼造酒嫌不够文明，而在中原地区先被淘汰，由蘗（谷芽）制成的酒又太淡薄，故虽古代常用，但其制法到了明代则已失传。由发酵的饭制的酒称为“醪”，有汁有滓，可以同时食滓饮汁，也可以饮汁弃滓。滤出的汁称“醙”，又有“白酒”之名，而滓称为“糟”，可以加水再酿成更淡的“酾”或“醨”。鬯是谷类加麯酿成的酒，用草麯酿制的叫“鬯”，以麦麯酿制的叫“秬鬯”，以药麯酿制则称为“郁鬯”。最早的麯可能是起源于中国南方的草麯，又称小麯，传到华中后演变成药麯，再传到北方才有麦麯，也称大麯。

官渡人这时候已经学会了定居，从打猎和采摘为主的生活方式，转变成以种植为主，打猎、采摘为辅。这看起来是好事，其实是一场不断自残的灾难。人，一旦彻底直立，就必须不断地同腰椎、颈椎和膝盖斗争。脑袋越来越大，胎儿的成活率下降，母亲因难产死亡的比例逐渐升高。嘴巴变小，牙齿的数量没减少，相互在口腔里争夺地盘，折磨得人呼号不止。食物的种类变得单调，营养不良、消化不好和肠胃不适等疾病周期性出现。人的劳动强度增大，劳动时间延长，一周要工作五六天，每天工作的时间从太阳冒头到太阳下山。有时为了获得更多，贪心的人还追逐着太阳的屁股加班。

不管这一季收获的粮食是否有盈余，都会按照部落老大的意见，拿一部分用来酿酒。春天酿的当年秋天喝，秋天酿的隔年春天喝。喝的时间有固定的，比如某个祖先的生日、老大家中有了喜事、田地里的庄稼要收割了，还有寒来暑往周期性变化节点；也有不固定的，比如太阳、月亮和星辰感冒了，要和那边山头上那群抢了老大的猎物、庄稼甚至女人的家伙干仗，等等。喝酒的程序有点复杂，不像今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端起杯子就开干。先把煮好的肉、盛好的酒端上来，由老大或者老大的代表，按照规定的程序，一步步地敬奉、禀告、祈祷、祭奠，然后按照官位大小、年龄长幼等顺序干杯。一直到宋代，在这样的仪式上喝酒，其实后面人喝的都是前面的口水，就一个杯子，你喝了我喝再他喝，几十个人转个遍，不洗一下，更别说替换，比舌吻的口水都多。

巫山曾经属于巴国的巴东郡。巴国最强盛的时候，东到鱼复（今重庆奉节），西至僰道（今四川宜宾），北接汉中（今陕西汉中、安康一带），南及黔、涪（今贵州北部，湖南西北一带）。连勇猛的秦国和强势的楚国，都不得不另眼相待。我国现存最早的地方志专著《华阳国志》，在首卷《巴志》中记载了巴国早期流传的诗：“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彼稷多有。嘉谷旨酒，可以养母。”白话之后大约是这个意思：川流不息的河流边，有平坦肥沃的土地，我们辛勤地劳动哟，种植了很多的五谷！丰收的五谷可以制作美味的酒呀，我们把美酒和黄澄澄的五谷一起奉献给慈爱的老父亲！奔腾不息的山岭上，有漫无边际的土地，我们辛勤地劳动哟，种植了很多的五谷！丰收的五谷可以制作美味的酒呀，我们把美酒和饱满的五谷一起献给慈祥的老母亲！

当时巴人的酿酒水平，可用《华阳国志》中的另一段话来佐证。秦昭襄王时期，因板楯蛮（巴人的一支，生活在今长江三峡一带）射杀白虎有功，秦王与之结盟：“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由此可见，巴人之酒，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和荣誉。难怪，时代稍晚的南北朝文学家、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江水注》也记载：“江水又迳鱼腹县（今奉节）之故陵……江之左岸有巴乡村，村人善酿，故俗称‘巴乡清’，郡出名酒。”

根据有关资料，结合蒸馏技术直到明朝初年才开始在我国推广的事实判断，当时巴人酒的酒精含量不高，不会超过十五度，很可能仅十度左右。并且只能是粮食酝酿的，不可能有啤酒和红酒。

官渡人酿酒对水质非常重视，牢牢记住了礼记“月令”篇“水泉必香”的说法，严格遵循“河水第一好，远河者取极甘井水，水咸则不佳”的经验。经过不断探索实践，取河水的时间都开始挑剔起来，“初冻后，尽年暮，水脉既定，收取则用。”《本草纲目》所叙“秋露造酒最清冽”，“梅雨水……不可造酒醋”，简直滚瓜烂熟，深入骨髓。

现在，我们相信，官渡白酒稳居全县之冠，不仅仅是代代传承的秘诀，也是官渡河这条清泉的恩赐。

　贰　

对酒，我们始终充满敬畏和矛盾，认为她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关于酒的表达，本地乡谚有两则经典。一则是语重心长的教诲，规劝、阻拦和警醒十足：

酒是灌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

财是下山的猛虎，气是惹祸的根苗。

另一则是洒脱，是赞美，是享受世界和笑看人生的历练：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

无财寸步难行，无气反被人欺。

在具体的事物上，我们可能没办法实现辩证统一。在酒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了，我也时常和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一样发出感叹：早上起来头痛欲裂，捶胸顿足地发誓永远不再沾染一滴酒。等到天色欲晚，还没有人开始约酒，就有些心浮气躁，禁不住主动邀约。一到了酒桌上，开始兴奋激动，早晨的痛苦忘记得一干二净，觥筹交错，频频举杯，弄得自己身体和人格分离。

母亲、妻子，还有那些关心我的兄弟们、姊妹们没少责骂过我。他们至少也会温柔地提醒：要喝的话，也要掌握一个度呀！痛定思痛，我很想说，喝酒不是现代工业的精细生产，没办法控制所谓的“度”。有时候是礼节需要你喝，有时候是氛围感染你喝，有时候是情怀催促你喝，有时候是形势逼迫你喝。你很难判断一两酒和九钱酒之间的区别，也就无法说出半斤和六两的结局。真心谈个恋爱，谁知道后面就一定要闹得生离死别呀？那份痛苦，谁他妈的愿意经受呢？

所以，我膜拜历史上敢于发布禁酒令的强人。大禹断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颁发禁止酿酒的命令，还只是《战国策》里煞有其事的传说，真正的禁酒令在商朝以法律的形式出现。这就是《酒诰》，规定只有祭祀时才可饮酒，饮酒之时需要首先约束自己不要喝醉，同时减少酿酒，爱护粮食。对随便聚众饮酒者，一旦抓到就要杀头。因为饮酒容易闹事，汉丞相萧何曾颁布法令“禁群饮”，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罚金四两。成吉思汗最讨厌饮酒误事，所以，元代前期宣布严禁私人酿酒、卖酒，“有私造者，财产子女入官，犯人配役”，后来又将处罚改为“犯者死”。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因为觉得酿酒浪费粮食，颁布诏书令国民“无得种糯，以塞造酒之源”。

我们的祖先，出于尊敬，规定要将美酒敬奉给神灵、圣人和先贤。又在实战中发现酒为百药之长（极可能是酒鬼的托辞）。《本草纲目》载，酒可以行药势，杀百邪，恶毒气，通血脉，厚肠胃，润皮肤，散湿气……酒本身就是一种用途广泛的药，一旦掺和其他药物使用，当然更有奇效。

官渡白酒加上各种药材，也成了治疗五痨七伤、疑难杂症和滋阴壮阳的奇兵。药酒种类极多，做法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在酿酒或者发酵时加入药材；另一种是将药材浸在酒里，蒸煮与冷浸都可。制药酒的原料大多为植物，也有少数用白石英、磁石等矿物，更有用虎骨、鹿茸、狗肉、蛇肉及羊肉等动物的。多数药酒只用单一药料，如人参酒、当归酒、桑葚酒、五加皮酒、茴香酒、姜酒等几十种。有的用两三种药料，带有配方性质，需要遵守医嘱或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操作。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北宋大家王安石的《元日》一诗大家熟知，诗里提到的“屠苏酒”据说是三国时期华陀所用的医方，用了赤木、桂心、防风、菝、蜀椒、桔梗、大黄、乌头、小颗红豆等药材，浸泡后喝了强身祛病。也有人说屠苏酒是用花椒浸泡的，饮酒顺序由小到大。原因是小孩过年增加一岁，需要祝贺；老年人过年意味着少了一岁，拖一点时间后喝，祝其长寿。这种只有在过年期间才先少后长的风俗，传到宋代叫做婪尾酒，又称作“蓝尾酒”。

饮酒也是关乎社会的大事，宋代将酒税作为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据《宋史》记载，宋仁宗皇祐年间全国酒税高达一千四百九十八万贯，当期全国财政的总收入未见档案，但宋真宗继位时的财政收入才二千二百二十四万贯可作参考。也只能当做参考，前后相差了五十多年，宋朝货币的购买力在不同时期相差很大。

虽有禁酒，但历朝政府都把喝酒作为一件要事。周代流行宴饮风俗，是向国家推荐贤者，由乡大夫作主设宴。后演为地方官设宴招待应举之士，这就是见诸志书的“乡饮酒”。简言之，学生毕业、参加大考和推荐贤能都要用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宴饮作为总结和铺垫。等级森严，程序繁琐，耗时冗长，有的学子在场上晕倒，绝不是因为喝了两三钱酒水，而是从太阳出来站到太阳当顶，体力委实不支。这件事就是要让莘莘学子长记性：要成为“人上人”，享受富贵荣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读书，不锻炼身体，也是一件喝酒时都有痛苦相伴的事情。

遥想千年巫山，连绵不断的乡饮酒会上，官渡之酒定会大放异彩。

　叁　

巫山人的一生，都和酒有关。生下来有三朝酒、祝米酒、满月酒，然后是拜师酒、谢师酒、出师酒，成年后为了婚姻，至少得有看人户、拿八字、道喜、定亲、约期、过礼、迎亲、圆房、回门、谢媒等十多场酒。一年之中有上九、元宵、花朝、迎春、清明、端午、月半、中秋、重阳、冬至、大寒等各种节令，还有左邻右舍的各种喜事、丧事，七亲八友的生辰寿诞，建房造屋、栽秧割谷以及宰羊杀猪的庆贺等等。好像这一切离开了酒，就显得有点儿突兀和滑稽，缺乏应有的铺垫与高潮。所以，离开人世之际，理当由孝子贤孙，用一杯凝结着盖棺定论和无穷哀思的水酒，作为最后的送行。

相传，有官渡人在田中挖出一形如观音的石头，有感于菩萨显灵，便在此建成一庙，名“观音堂”；一农户恼恨那匹白马喝干自家窖中蓄水，就联络村民一起追赶，惊慌的白马窜入水井，清泉奔涌而出，人们在此修建了一口大池，唤作“白马池”。这个过程中，人神达成共识，折射了“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有充足的的理由相信，观音堂和白马池落成的时候，一定会有一场意味深长的酒席，既要奉献给冥冥之中的神灵，也会犒劳勤劳善良的自己。

官渡有个叫作新营的地方，据县志记载，源于清嘉庆二年，当地龚、尚两个强势家族为争水抢界，小摩擦酿成大规模的械斗。此地有三个较缓的山坡，成为天然的战场，尚姓在上坪安营，龚姓在下坪安营，双方模仿春秋前期彬彬有礼的贵族战争模式，约定在中坪交战。胜负不见记载，地方得名为上大营、中大营、下大营，后改为大营，新营。白云千载，山风悠悠，地名尚在，人影渺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场惊动了地方长官的事件，最后只能依靠酒精来收场，——三杯之后，就能遗忘仇恨，歃血为盟，展望团结包容带来的锦绣前景。

三十多年前，一位同窗寄来了一张在官渡拍摄的照片，那江南的溪流和桥梁，让处在莽莽苍苍大山之中深受干旱煎熬的我，极为艳羡和嫉妒。今年，我再去官渡河边，昔日荒草萋萋的河堤经过治理，筑起了蓄水兼防洪的堤坝，有人在清澈的流水上漂流，有人沿着河堤散步、慢跑，有人在岸边支上了旅行小桌，准备来一场惬意的野炊。

我举目四顾，全县第一座公路桥——胜利桥犹在，高大威猛不再，骨子里显出疲态和佝偻。那个当年留下倩影的人却不见了，齐耳的短发、清亮的眼神、饱满的额头，淹没在林立的楼房和熙攘的人流之中，漂浮在浪花时聚时散的溪流里。

但我相信，那一对酒窝还在。人生苦短，岂能没有两只酒杯清脆的碰撞？

2020年7月1日

往期文章

张潜“风物巫山”系列

深耕福田	轻游龙溪	慢敲铜鼓	粗探两坪
回望建平	比翼双龙	曼舞曲尺	酷寻骡坪
快趟平河	长枕培石	微云当阳	小滑大溪
轮唱三溪	狐步巫峡	三维抱龙	浅酌官渡
仰观庙宇	白描大昌	又访竹贤	金坪
红椿	官阳	笃坪	邓家

（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

主编/　刘庆芳

微信号/　461269457

投稿邮箱/　[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