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润生 | 读红琐记
读红琐记
俞润生
近读《红楼梦》，随读随记，今略加整理，以供有兴趣的朋友阅读参考。
到苏州买女孩
1、第十六回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了。”
2、第十七回
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账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
3、第四十七回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抅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不在话下。
清代有买卖人口的丑恶的社会现象，史料中有记载：
康熙三十二年(1693)十二月，苏州织造李煦《弋腔教习叶国桢已到苏州折》密奏称：
窃臣庸愚，叠荷恩纶，揣分难安，益深惶悚。昨蒙佛保传谕温旨，倍加歉仄。念臣叨蒙豢养，并无报效出力之处，今寻得几个女孩要教一班戏送进，以博皇上一笑。切想昆腔颇多，正要寻个弋腔好教席，学成送去，无奈遍处求访，总再没有好的。今蒙皇恩特眷着叶国桢前来教导，此等事都是臣力量做不来的。如此高厚洪恩，真竭顶踵未足尽犬马报答之心。今叶国桢已于本月十六日到苏，理合奏闻，并叩谢皇上大恩。容俟稍有成绪，自当不时奏达。谨奏。”朱批“知道了。”（《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5页）
雍正五年（1727）二月二十三日《内务府总管允禄等奏讯过李煦及赫寿家人为胤禩买女子并送银两情形折》：
……李煦供称：康熙五十二年，阎姓太监到苏州说，阿其那命我买苏州女子，因为我受不得阿其那的咸胁，就妄行背理，用银八百两，买五个女子给了。又，总督赫寿亦向我说过求买女子。等语。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10页）
邓之诚《淸诗纪事初编》甲编下龙震小传：“《吴下口号》云：‘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又云：‘买得女如花，抱上桃花马。’是时正买苏州女子进御，……”（《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新1版，第630页。）
鹿舌、鹿肉
第五十三回庄户乌进孝到荣国府送年礼，礼单上有大鹿三十只，鹿筋二十斤，鹿舌五十条。另外还有活鹿两对。
南京著名学者王伯沆就在批语中说：“如此看来，田庄当在二千里左右，奇绝。岂在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乎？”（《王伯沆批校＜红楼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29页。）
浙江学者吴藕汀指出：“最可笑的黑山村地租单子上开列的物品，不像庄头送来的地租，完全是孝敬的礼单，庄头开来定是土产，哪里会既有‘大鹿三十六’，又有‘白糯五十斛’，南辕北辙，真是一张大杂烩。还有什么‘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哪里像是地租单，哪里是‘产品地租’、‘实物地租’。”“我再来提一提这张地租单，一个‘庄园’大足大，决不会包括大江南北的。这个庄园如在南方，那么有米而没有鹿，这个庄园如在北方，那么有鹿而没有米，两者不可兼得。”（吴藕汀《药窗杂谈》，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21页。）
这两位前辈的意见，很有道理。我在阅读《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时发现曹寅有一份《江宁织造曹寅奏进唐诗样本折》，折中写道：“恭蒙天赐鹿舌鹿尾鹿肉条等件，臣谨望阙叩头谢恩祇受。”（《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页。）皇上赏赐的鹿舌、鹿尾、鹿肉，和乌进孝的礼单中的鹿舌、鹿筋对应，只是把皇帝赏赐改为佃户进贡，颠倒乾坤，变主为奴，彻底翻了一个过。这或许是曹雪芹“滿纸荒唐言”的苦心孤诣之所在，是“谁解此中味”的深奥密码。
“太奢华过费了!”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小说这样写道：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了。……
元妃所言“太奢华过费了!”折射了康熙时代的社会现实。康熙帝六次南巡，四次由江宁积造曹寅接驾。其南巡规模，史有记载：
《清史稿》记载：“诏所过勿令民治道。献县民献嘉禾。壬午，诏免山东地丁额赋。甲申，上驻济南。乙酉，望礼泰山。……乙未，上驻扬州，诏曰：‘朕观风问俗，卤薄不设，扈从仅三百人。顷驻扬州，民间结綵盈衢，虽出自爱敬之诚，不无少损物力。其前途经过郡邑，宜悉停止。’二月辛丑，上驻苏州。丁未，驻杭州。……癸亥，上驻跸江宁。甲子，祭明陵。赐江宁、京口驻防高年男妇白金。乙丑，上阅射，赐酺。上诣观星台，与学土李光地咨论星象，参宿在觜宿之先，恒星随天而动，老人星合见江南，非隐见也。江宁士民吁留圣驾。为留二日。”康熙帝三月回到北京。第二次南巡为时七十天。（《清史稿》卷七《圣祖本纪二》。）
第三次南巡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二月初三日至五月十七日，历时一○二天。
出发之前，康熙帝就下诏：“朕将南巡巡察河工，一切供亿，由京备办。预饬官吏，勿累闾阎。”但是，不惊动地方官员和豪绅是不可能的，地方官员和豪绅正是要通过大摆排场迎合皇帝的欢心，为他们的“宦途”和“钱途”敲开方便之门。
第四次南巡是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从正月十六日至三月十五日，共五十八天。
此前即康熙四十一年（1702）九月，皇帝有旨谕：“朕九月二十五日自陆路看河工去；尔等三处千万不可如前岁伺候。若有违旨者，必从重治罪。”九月之行，到德州时，皇太子病倒了，康熙帝只得取消原计划回到北京，第二年春天再作第四次南巡。因为事前有最高指示，大家只得低调接驾。据《清史稿》记载：康熙四十二年春正月“壬戌，上南巡阅河。庚午，次济南，观珍珠泉，赋《三渡齐河》诗。壬申，次泰安，登泰山，诏免跸路所经及歉收各属去年逋赋。二月丁丑，运漕米四万石赈济宁、泰安。阅宿迁堤工。己卯，自桃源登舟，遍阅河堤。甲申，渡江登金山。丙戌，次苏州。遣官奠大学士宋德宜墓。庚寅，上驻杭州阅射。辛丑，次江宁。”即二月二十六日，康熙帝到达上元，以织造府为行宫。曹寅仍然负责江宁的接驾招待工作。“三月戊申，上阅高家堰、翟家垻堤工。己酉，上阅黄河南龙窝、烟墩等堤。庚申，上还京。”（《清史稿》卷八《圣祖本纪三》）
第五次南巡是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从二月初九日至闰四月二十八日，计一○八天。
《清史稿》记载：二月“癸酉，上南巡阅河。诏曰：‘朕留意河防，屡行阅视，获告成功。兹黄水申昜流，尚须察验形势，即循河南下。所至勿缮行宫，其有科敛累民者，以军法治罪。’三月己亥，谕山东抚臣曰：‘百姓欢迎道左者日数十万人，计日回銮，正当麦秀，其各务稼穡，毋致妨农。’”康熙帝口头上是这样说的，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据《振绮堂丛书·圣祖五幸江南全录》及《圣祖仁皇帝实录》所載，在康熙帝的行程中与曹寅有关的活动有：
三月十四日，驾至瓜洲金山寺，皇太子驻七峰阁。与将军马三奇，中堂张玉书，公进御宴百桌。复进古董等物，帝收玉杯一只，白玉鹦鹉一架。随赐督抚学院诗、字不一。
十八日，驾至苏州，值万寿，百官上朝叩祝，进献礼物。帝书“万重春树合，十二碧云峰”联以赐寅，又赐玻璃墨羊宴礼物不等。……
第六次南巡康熙四十六年（1707），从正月二十二日，五月二十二日，计一一七天。据《清史稿》记载：“正月丁卯，诏：‘南巡阅河，往返舟楫，不御室庐。所过勿得供亿。’二月戊戌，次台庄，百姓来献食物。召耆老前，详询农事生计，良久乃发。癸卯，上阅溜淮套，由清口登陆，如曹家庙，见地势毗连山岭，不可疏凿，而河道所经，直民庐舍坟墓，悉当毁坏。诘责张鹏翮，遂罢其役，道旁居民欢呼万岁。命别勘天然坝以下河道。三月己未，上驻江宁。乙巳，上驻苏州。夏四月甲申，上驻杭州。诏曰：‘朕顷因视河，驻跸淮上。江、浙二省官民吁请临幸，朕勉循群情，涉江而南。方今二麦垂熟，百姓沿河拥观，不无践踏。其令停迎送，示朕重农爱民至意。’五月壬子朔，上次山阳，示河臣方略。癸酉，上还京。”（《清史稿》卷八《圣祖本纪三》）
康熙四十一年（1702）八月，康熙帝在李煦《请安并遵旨已为串客张本官纳监折》的朱批中说：“朕九月二十五日自陆路看河工去，尔等三处千万不可如前岁伺候。若有违旨者，必从重治罪。”（《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1页）这是康熙帝四十二年（1703）第四次南巡之前的一次批示，四十一年九月“南巡至徳州，不意皇太子偶感风寒，病势甚危”， 遂终止南巡，“来春南巡，尔等还照前旨奉行”。人们知道庙堂所强调的，正是和现实是相反的东西，皇帝越是强调“节俭”， 现实生活却是过度“奢华”，铺张浪费，否则，皇帝的话就没有针对性了，失去了强烈的现实性。
《红楼梦》中元春省亲感叹“太奢华过费”，是活生生的历史现实。
“试才题对额” 的历史线索
《红楼梦》第十七回有“试才题对额”一节，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把由贾政主持，由宝玉初稿，由元春修改审定的大观园各匾额、对联定了下来。这两章的文字极为华丽铺张，雍荣华贵，皇家气派十足。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寻觅近似的影子，这见之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九月《御书天宁寺匾联现如式制造折》，此折附录《匾联尺寸单》称：
般若妙源
此天宁寺大树堂现挂之匾，计长八尺五寸五分，宽二尺八寸五分，相配合式。
珠林春日永
碧溆好风多
此天宁寺大树堂现挂之对联，计长三尺三寸八分，宽七寸六分，尚未合式。今拟应长五尺三寸五分，宽九寸。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萧闲
此天宁寺禅堂现挂之匾，计长六尺七寸，宽三尺三寸，尚未合式。今拟应长八尺五分，宽三尺三寸。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寄怀兰竹
此天宁寺大树堂现挂拼之匾，计长三尺三分，宽二寸五分，甚小不合式。今拟应长六尺八寸，宽二尺一寸四分。又拟长六尺二寸三分，宽一尺九寸六分。并另具空白纸样呈览，伏候圣裁。
皓月禅心
此天宁寺方丈现挂之匾，计长四尺四寸六分，宽一尺四寸七分，尚未合式。今拟应长六尺四寸，宽二尺四寸。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禅心澄水月
法鼓聚鱼龙
此天宁寺方丈现挂之对联，计长四尺五寸，宽八寸，尚未合式。今拟应长五尺六寸，宽九寸五分。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连云
此虎丘山天王殿现挂之匾，是赐原户部尚书臣王日藻的，计长三尺九寸，宽一尺六寸五分，甚小不合式。今拟应长一丈一尺，宽五尺。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仙人镜
此虎丘山大殿现挂之匾，是赐原刑部尚书臣翁叔元的，计长五尺四寸，宽三尺，甚小不合式。今拟应长一丈二尺，宽五尺五寸。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天光云影
此虎丘山万岁楼下层现挂之匾，是赐原御史外转臣徐树谷的，计长四尺二寸，宽一尺五寸五分，尚未合式。今拟应长五尺，宽二尺。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青云境
此虎丘山万岁楼下层现挂褂之匾，是赐原河南巡抚臣顾汧的，计长四尺四寸，宽二尺五寸，尚未合式。今拟应长五尺五寸，宽三尺。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云光台
此虎丘山关帝殿现挂之匾，是赐举人臣徐树升的，、升长三尺三寸，宽一尺五寸五分，甚小不合式。今拟应长七尺，宽三尺四寸。另具空白纸样呈览。
虎丘头山门匾，拟高五尺三寸，宽四尺。
虎丘二山门匾，拟长六尺，宽三尺一寸五分。
硃批：扁（匾）已写完。对联系临古人字，不便改大。
（《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6-38页）
读过李煦奏折，可能会感觉到对《红楼梦》大观园匾联的写作不无参考或启发作用。
贾赦的原型参考资料
《红楼梦》中有个贾赦，他是贾代善、贾母的长子，贾琏的父亲。字恩侯，现袭一等将军。24回正式登场，贾赦因偶感风寒，宝玉来问候。主要故事在46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贾赦让邢夫人出面，向老太太讨鸳鸯作妾。平、袭等丫头议论：“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邢夫人碰了钉子，贾赦还不死心，叫来鸳鸯之兄，利诱威逼，声言“鸳鸯难出我的手心，除非死了或终身不嫁”。鸳鸯不能到手，后来终究费800两银子买了个17岁的嫣红收在屋内。48回，从平儿口中叙出，贾赦为搜求石呆子古扇，不惜重金，贾雨村更曲意奉迎，经官动府的把扇子讹了来，坑害得石呆子死活不知。贾琏说了雨村几句，反遭贾赦打了一顿。75回，中秋家宴，贾赦说了个婆子针心的笑话，影射贾母偏心；称赞贾环的诗不失侯门气概，世袭的前程跑不了。后40回中，贾府被抄，贾赦获罪，罪状为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被革去世职，发往台站效力赎罪。见105、107回。贾赦重病，见117回。贾赦免罪，赏还家产。见119回。
《红楼梦》第一0七回写到贾赦被革职发往台站效力赎罪。北师大版有注：
发往台站效力赎罪 台站：传达公文、递送人犯的站落，战时为兵差转运点。清代在长城一带及东北地区设有台站。这里当指“军台”，即清代设置在新疆、蒙古一带的驿站，专管西北两路军报和文书的递送。《清会典事例》卷七0三：“张家口外阿尔泰军台正站二十九处，……止留管站章京，所有各台官兵令其管理。”《清史稿．刑法志二》：“若文武职官犯徒以上，轻则军台效力，重则新疆当差。成案相沿，遂为定例。”效力：指从事驿递方面的劳役，并依定额按月交纳台费，三年期满，请旨释还。《清会典》卷五：“凡效力于阿尔泰军台者，征其锾，更代则稽之。”锾，古重量单位。《书·吕刑》：“其罚百锾。”后引申为罚金的代称。（《红楼梦校注本》, 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 第1650一1651页）
第一一七回写到贾赦病重：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一场，渐渐的好起来。……
按：原苏州织造李煦有发配经历，据李果《在亭丛稿》卷十一《前光禄大夫户部石侍郎管理苏州织造李公行状》：“公生于顺治乙未年正月二十九日，卒于雍正己酉年二月某日，春秋七十有五。……公卒之日，囊无一钱，韩夫人已先数年卒，二子又远隔京师，亲识无一人在侧。方婴事时，下于理，刑部拟重罪，天子念其前劳，特恩从宽发遣。方行，牛车出关，霜风白草，黑龙之江，弥望几千里，两年来仅与傭工二人相依为命，敝衣破帽，恒终日不得食，惟诵天子不杀之恩，安之怡然。呜呼，公始终忠诚之概，可以见矣。”（《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北京岀版社1983年版，第555—556页）
读罢《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对照李煦的最后遭遇，或可视为贾赦时部分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