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赵宇:小酒馆
人间故事
酒坊的那对夫妇是实在人,从不会做兑水的勾当,他们的酒货真价实,在五田渡有口皆碑,生意一直好。
小酒馆
文 | 赵宇
临着五田渡集市的五大队有一个小酒坊,是一户民宅改造的。从酒坊门前走过,鼻子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糟气味,才发现这里是个酿酒的地方。抬头看见屋檐下吊着一个小黄旗,上面用方正的墨笔写着,香五里酒坊。
小酒坊的门整日敞开着。从外向堂屋内看去,靠北墙的谷仓里堆放着一蛇皮袋袋的稻谷,蛇形堆放在谷仓口沿上。又见一面硕大的筛子放在堂屋中间,筛完后择出的憋壳随意地丢在犄角一侧。内屋是一个酿酒坊,大蒸锅上放着一个圆形无耳的甑,地上用红砖砌成一个流水槽。水槽边立着一张小趴桌,上面放在一个圆形的大簸箕,蒸完后拌好酒曲的谷粒匀整地摊放在上面,外面盖着一层一层的薄敷巾。灶堂里柴火蒸腾着酒气,混合着发酵的谷粒,一股浓烈的酒曲气息在这逼仄的空间内挥之不去。
另一间小屋内,摆放着几个储酒的大缸,缸上用圆木板盖着,墙上吊着一个打酒的盏。酒缸的对面墙上标注着酒的度数,打酒的人来了,拿个漏斗放在酒壶上,打多少酒自己拿着盏子量着,酒顺着漏斗慢慢流进了酒壶内。
祖父一辈子嗜酒,常常要我去小酒坊给他打酒喝。他一手递给我十几元钱,一手交给我一个白色的十斤装塑料酒桶。那时酒价尚不贵,一元钱一斤的稻谷酒,我还可以落下几元钱。父亲逢年过节去走亲戚,也会让我去打酒。一来二去,酒坊的老板认识我了,见我便说,打酒打酒,你学会喝酒了吧,要不要尝一口。真有一天,我忍不住用筷子蘸了点酒放在嘴里,顿时辣得我直吐舌头,一股难闻的气息直呛喉咙。时至今日,不管多好的白酒,我都无法下喉,是沾也不敢沾,闻酒就要醉了。
祖父一日三餐离不开酒,他自诩酒是粮食精,有营养,喝了做活有劲道。除了吹牛,祖父喝酒真没有出过错,作为理发师的他,他的剃刀一辈子没见过血,可谓是顶上功夫。我小时调皮,一次,我见祖父的酒瓶里没什么酒了,偷偷将橡皮塞子拔掉后倒入等量的凉水。祖父边喝边憋着嘴说,这小酒坊的酒越来越不纯了,还说五里香,酒味都让蚊子吸去了。我躲在旁边捂着嘴笑,祖父还是咕噜噜将那瓶酒喝完了。
酒坊的那对夫妇是实在人,从不会做兑水的勾当,他们的酒货真价实,在五田渡有口皆碑,生意一直好。夫妇二人不仅会酿酒,还会喝酒。丈夫酿酒的时候,老婆在灶堂里生火,什么时候加木料,火候控制的很好。打酒的时候,老婆对斤两心中有数,最后一下该是满盏还是半盏拿捏得很准确,即使多出了一点,她也不会重新倒进酒缸去。她沿着盏子的上沿,仰着脖子,张开嘴,让酒从盏子里流到嘴里去,末了,嘴还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似乎那是世上难得的琼宇玉液。
丈夫的酒量似乎很大,闲下来的时候,看见他和几个人坐在酒缸旁边的桌子边喝酒。他们边喝酒边划拳,“哥俩好、两厢好啊,五魁首、五福同受啊”,粗矿的声音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来,脸红红的,脖子粗粗的。喝着,喊着,盏子向酒缸里探去,吊上来,嘴里还在呼喊着,酒却到肚子里去了。
湘北人喜欢喝酒,尤以“喝早酒”为甚。外地人说起湘北人“喝早酒”,常常露出惊讶的神色。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此邑渔民多,喝酒了撒网打鱼才有劲。只是天长日久下去,喝早酒成为湘北地区的一种时尚。当然上班族是没有时间去喝早酒的,“喝早酒”的往往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碟卤菜,几粒花生米,一根牛骨头,便可以喝起酒来。五田渡人还喜欢将“喝早酒”叫做“过早”,在五田渡集市的小店子里,那些老人们坐在路边上的方桌前,下一碗寡汤面,抿一口小酒,把酒当歌,人生几何?喝酒是细抿,慢慢地品着入喉,一盏酒可以喝两个小时,喝得脸上红通通的,或是归家晒太阳,或是去坐茶馆,时光早不再是他们所追赶的事物。
酒厂的那对夫妇早上有时会去面馆给人送酒,男的去,眼见着半天不回来,女的在集市上喊,快点回来啰,要做事了。男的稳如磐石地坐在面馆里自顾自饮,半天不肯挪身。
女的开骂,你只怕死哒血的,屋里有酒不喝,还到外面喝。
男的不应声,依然如故,埋头吃酒。
女的继续骂,死砍脑壳的,你还不跟老子死回去。
面馆的女老板看不过去了,还嘴说,你要骂到隔壁骂去,不影响我做生意了。
女的看见她说话,更起劲了,关你卵事,自己屋里酒不喝,还跑到你这里喝,未必你长得好看些。
女老板看她说话不带相了,冲到她边上骂,你只怕冇打得吧。
一下子,两个人扭在一起了。
五田渡的堂客们骂街是一绝,把最脏最烂的话骂出来,谁都不会退缩,一人站街一边对骂,直骂得最后双方动起手来,被人劝阻还在回头骂着。
五田渡的人说,看不出来酒坊的幺姑脾气蛮大的,难怪她男的木生只晓得喝闷酒,一般人奈不何幺姑。
村里还散落着一些小酒坊,一般是几个临着的队交集着一个酒坊,酒坊不是人人可以开的,需要有点手艺才行,否则酒的味道不好,别人不会去第二次。五田渡的人以喝谷酒为主,谷酒烈,醇香,喝着有劲。喝二两酒了,去田地里耙田,赶起牛有力气,挑谷把子可以一下子挑百斤。那些高粱酒、糯米酒,五田渡的人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还是谷酒味道纯正,喝散装酒在五田渡人的心中是标配。
只是渐渐地会做酒坊的人少了,年轻人哪里会做这个,而且喝谷酒的多半是五田渡的老人,年轻人喜欢喝时尚的酒,品种多,口感好,度数没有谷酒味重。五田渡集市上的酒坊随着那对夫妇的老去消失了,小酒坊的数量也少了,只是喝酒的人并没有减少。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赵宇,湖南华容人,湖南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水纹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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