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的菜籽沟和《一个人的村庄》

刘亮程:《凿空》是一个村庄的宿命刘亮程:《凿空》是一个村庄的宿命

一个听烦了城市喧闹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的仓促和短暂。(刘亮程)

刘亮程的菜籽沟和《一个人的村庄》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很久以前,我是被这句话打动了,然后从《一个人的村庄》,走进菜籽沟,走近刘亮程。

温和,少言。一身布衣,一顶千年不变的草帽。

清晨的菜籽沟是被鸟鸣叫醒的,他从昨夜走来。他会在早晨关照昨天种下的蘑菇,会给葫芦搭上“高枝”,他会问候狗狗猫猫和树丛中的野鸽子。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头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这是他笔下的《对一朵花微笑》。

“那些季节中悠然成熟的麦子,并不为谁而熟,我们收回它们,我们并不是收获者。一年中有一次,麦子忘了回家,我们就得走好几年穷路。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

这是他《对一个村庄的认识》。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儿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

这是他眼中《春天的步调》。

“两块毫不相干的木头,在你手里相遇了。你就好好琢磨,把它们安排得自然稳妥,让他们都舒服了。让它们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中培养出一种关系。让它们相互融洽,相互支撑。

植物有眼睛吗?它的须子就是眼睛。它在寻找一根木头,一旦靠近就紧紧抱住。它靠这根木头一步登天,到达它们尽可能的高度。这就是植物的智慧。”

他在给葫芦搭架时,边做边说。他话语不多,声音总是很低,你需要打开耳朵和心灵,仔细去听,用心记着。因为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有道理。他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是经历风雨,吃完三餐后储存的精华。这些精华浓缩进他的大脑,只要他愿意,只要你爱听,他就会随风流淌,成为任何地方的一处风景。

在他的嘴里,什么都是云淡风轻。

因为天旱,种下的蘑菇迟迟没有发芽。他会说,发芽不发芽是蘑菇的事情,种不种却是我的事情。就这样一句话,让你顿时感觉,世间万物莫不如此。无论对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还是一个人,付出不付出是你的事情,对方怎样的态度都与你无关。不要期待,也不要失望。做好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都交给时间。

他总是平淡从容,总让人感觉处事不惊。他在火辣的太阳下流汗。问他这样劳作快乐吗?他说,人要那么多快乐干嘛?平淡点生活就很好啊!

他就是那样平淡,他像隐士一样藏身于菜籽沟。他从不邀请谁的光顾。你来不来他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来不来他都有自己的日子。他在自己的日子里泰然自若。他不会觉得孤独,即使偶尔有点孤独,他也坦然接受,于他而言,孤独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他比大多数人富有。

他做过木匠、开过商店、做过设计。他说如果不是作家,他也会有很多方式可以生活。他从来不是一个向困境妥协的人。即便是遇到绝路,他也会绝处逢生。

“我们没有理由决定一棵草的生死。草,春绿秋黄,沉睡于冬,这是它的一生。”他总是用一颗悲悯的心对待世间万物。书院的狗狗下了狗崽,长大后送给村人。他会安排家人找个时间带狗妈妈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总用一颗温厚的心灵对待周围的事物和人。他走路轻盈,让你感觉他在躲避脚下的蚂蚁。他喜欢写风,其实他就是春天或者夏夜那一阵风。不是吹面不寒就是清清爽爽。

“没有过不去的生活,只有想不通的生活。”

他说谁的人生都有苦难,都有无法言说之痛和难言之隐。关键是你看待那些伤痛的态度。善解生活,善解人生是对自己的救赎。他就是这样化解半生经历的所有。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戾气,除了平和还是平和。

菜籽沟的六月,即使有太阳也不会很热。我们的三餐,基本在院子里。一张老旧的桌子,晃晃悠悠。头顶的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桌椅底下猫猫狗狗绕来绕去。刘亮程会长久地盯着脚下的狗狗猫猫观看。他见猫咪靠着狗狗,狗狗移动,猫咪也跟着移动。他盯了半天说:猫咪真是聪明,它为自己找到了靠山。然后又是长时间观看,脸上和嘴角带着笑容。

读刘亮程的文字,需要在阳光下,找一堵墙。

因为命运的风裹挟着往事,不容商量地扑面而来。你需要让这堵墙挡住这些故事,然后你背靠这堵墙,在阳光下细数那些过往曾经。

我们都是步履匆匆的人,我们都是远离家园的人。

我们在自认为的远方中寻找自我,又丢失自我。

我们说着不忘初心,却总不知道初心丢在哪里。

我们在他乡的繁华里谋得一席立足之地,却把故乡扔在远行的路上。

我们用一些浮华修饰虚无的梦想,却在梦回故土时泪流满面。

我们流浪于尘世,尘埃落定时才发现,我们都亏欠自己一个家园。

刘亮程的文字干净,质朴。像雨水冲刷过的草木。像一个三岁孩子的面颊。干净中透出灵气,冷静中透出温暖。他是孤独时仰望天空的孩子,别人看到的是幼小身影,而他看到的是浩瀚天际。

如今,他在菜籽沟。他把自己放入一个又老又旧的村庄,像把往后余生镌刻进一段老时光里。他让旧村庄复活,却又再次陪她变老。只是这次,村庄不是真正老去,而是在光阴中打了一个松松的结,日子变得更加柔软精致。

相比于大都市的繁华,他更喜欢村庄的安静自由。他喜欢与自然为伴,他们互相包容,却不互相挑剔。他的人生离不开土地,就像有些人离不了你。他不喜欢涌动的人潮,不是他不喜欢人,而是他觉得人群聒噪,不如虫吟鸟鸣,猫叫狗叫。

他选择一个看似遥远的地方,为一段历史留守。他安心等待一个个有缘人的造访,就像原野等待一阵阵风。他不会大声召唤,该来的人自然会来,就像夏天的雨,冬天的雪,就像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吹向自己的风,落在自己肩头的雪。

他写风写雨,写狗写猫,写牛写驴,写一棵树,写一堵墙,写一个村庄写一群蚂蚁……

他有着别人治不好的伤,也有不需要任何人治疗的心胸。

他在别人熟睡时醒着,他思考自己,也思考万物。

他为一切不该逝去的叹息,也为让那些不再逝去默默付出。

他有被世人看作奢侈品的孤独,他也在享受这份孤独,并在孤独中发光。

他热爱土地,热爱村庄,也热爱自己。

他帮那么多人找到家园,他把别人老去的家园收留。任你折腾,任你绚烂。他在那里替你守候老旧时光,待你疲惫时回头认领。

读刘亮程的文字,跟着他在乡愁中驻足,与我们的自己的乡愁相遇。跟着他的心灵一起行走,或许万水千山,或许上天入地,或许院子炕头。

他文字中有日子的艰难,却没有贫穷。他文字中有令人同情的童年遭遇,却没有绝望。他文字中有丢失故土的遗憾,却充满希望。他在苦涩的土壤里,开出温暖的花。

他经历过很多苦难,但他不书写苦难。他把苦难独自咀嚼,变成一生的营养。对抗生命中无数的失望和失败。

他为丢失家园的我们难过。他写了《一个人的村庄》,几十年来,为那么多丢失家园的我们找到家乡。他用一个村庄慰藉了多少人的流浪。那些失去家园的苦楚在《村庄》里释怀,那些失去的亲人,在《村庄》中复活,那些艰难日子里的美好,在《村庄》重现。他写的是他的《村庄》,也是大多数人的村庄。毕竟,在这世间,丢失家园,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丢失和重建都是必然,只不过我们与他在《村庄》里相逢,然后从陌生到熟悉,最后成为一个村庄的人。

我们一直在赶路,我们奔向数不尽的远方。我们也一直在回望,回望渐行渐远的家乡。

刘亮程,是为我们守护家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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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我在新疆的菜籽沟耕读。这是一个山沟里的村子,有干净的天空和美丽的风景。这个村庄跟我们的村子一样。有老去的物件,老去的人们和远去的时光。

我在这里劳作,这是三十年前我的生活。我在这里找到曾经的日子,那时我还年轻,有很多未知的远方。

感谢你读到这里,喜欢我,记得帮我点右下角的“在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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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你把话捎给谁?

(菜籽沟的大地浮雕)

(菜籽沟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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