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村‖文/老翟

故村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普通的江南小村落。在中国进入快速发展阶段之前，我们村相当偏僻，因为她离一般的主干道马路都挺远。别人若来我们村，须从大路穿过数条乡间小道才能到达。交通的不便甚至导致这里对于外乡女子出嫁的吸引力也要低于其他交通发达地区。这种偏僻状况直到本世纪初公路大发展才得到改善。

然而，对于我来说，我们村却是伴着很多快乐记忆的。

我们村中央有一条河，这对于一个江南村落来说是非常平常的。自从我记事起，我每年的暑假便与这条河紧密联系在一起。

江南的夏天很热，每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们就穿条短裤去河里游泳嬉闹。一两个小时以后，方才上岸。几个孩子靠着朝西墙面，边聊天，边晒太阳，不知不觉，短裤就干了。等到吃过晚饭，我们又去河里游泳。这时候太阳即将下山，天凉快些，人比中午更多，大人小孩都有，很是热闹。

对于多年前的江南少年来说，游泳是夏天最主要的娱乐项目。

记得小时候曾经和伙伴聊天，谈起寒假和暑假更喜欢哪个。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暑假，一是因为暑假时间更长，二是因为可以整天在河里游泳。

江南地区四季多雨，河网密布，沟渠也甚多。我们童年的一个有意思的项目就是去小渠道抓鱼。

一般是找到一段鱼虾比较多的小渠道，在两端筑起泥坝，再用工具把小渠道的水洘干，最后就可以直接用手抓鱼了。其中还有一个优化方案，就是让两个小伙伴横卧在小渠道两头充当泥坝，这样可以省去运泥筑坝的工作量。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很多小孩协作，分工也各有不同，有的负责当泥坝，有的负责洘水，有的负责抓鱼。我的工作很重要，一般当泥坝。

有一次姆妈准备带我走亲戚，找遍全村也没找到我，过了好久，才看到自己儿子满身是泥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条鳑鲏头(一种很小的鱼)。

我小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游戏，甚至电视也不多。但是和现在整日忙着做作业、补课或玩游戏的孩子相比，我的童年简单，但也很快乐。这些快乐，大部分是与我们村联系在一起的。

我曾经看到一句话，原话已经不记清了，大意是：应该让童年尽量快乐一点，因为成年人的生活是很艰辛的，负担满满，快乐很少。这时候童年快乐的回忆会转化为一种力量，支撑着成年人负重前行，一路乐观地走下去。

迈入不惑之年，我觉得这话不无道理。多年漂泊在外，从外出求学到如今为稻粮谋，一路走来，酸甜苦辣交杂，惟始终抱着乐观心态。现在想来，这种乐观心态，至少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故乡给我的童年快乐印迹。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们村已经不复存在了。由于一家大型企业征地建厂，今年上半年，我们村连同周围的很多村庄都被拆掉了，如今只剩下一片工地。村民拿到了还算不错的房屋和现金补偿，离开了老村，散布附近各地，等待镇上的商品房建好后再搬进去。

这并不是坏事。中国农村正面临着千年大变局，随着中国经济整体崛起，农村拆迁和城镇化已经成为大趋势。类似的剧本在全国各地到处上演，我们村也只是其中之一。

龙应台在《目送》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我想老村对于我们也是如此。我们这个家族，从姓氏来看，大概率是北方某个氏族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为了躲避北方战乱，渡江逃难来到江南，在这片土地上迁移，繁衍，生息。

我们村往上追溯，也有至少上百年历史。她用水土养育了如我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她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离开这么多年以后，我的普通话中还是带着淡淡的乡音。

老村就像一位普通、勤劳、寡言的中国传统老母亲，在养育了村民这么多年以后，迎来了退场的时刻。她佝偻身躯，步履蹒跚，渐行渐远，消失在历史中。

此刻，我猛然想起了我未曾谋面的奶奶，在长辈们的叙述中，她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有人说，故乡是少年想离开的地方，是老人想回又可能回不去的地方。

我以前常常想象我老了以后叶落归根，是否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前些年和同学朋友聊天的时候，谈起以后老年的生活，我常说想回到村上，夏天躺在阔大凳上吹着穿堂风睡午觉，冬天坐在藤椅上朝南晒太阳打瞌睡。

现在，这些已经不可能了。

也许，多年以后，在灯红酒绿的城市的某个角落，在高楼中的某一套单元房中，暮年的我在睡梦中还会不经意地闪现许多童年往事故人：拎着桶跟着去抓黄鳝(良良、棠棠、金才)，和邻居赌气斗嘴(度度)，晚上去别人家蹭电视(梅娟、良良、军军)，跟着堂哥逃学钻桥洞(老莫)，和伙伴弹弹子(金法、小宝)，跟着挖粪水陷阱(小江)，和同学玩洋牌、爬树(老朱、明明)，带着小伙伴去游泳(才金、群罐头、老虎)…

现在有时候晚上会和爸爸咪一点酒，常常聊起村上的人和事，颇有兴致，因为我们有关于老村的共同回忆。

俩孩子也多次去过村里，但是这不太可能培养起他们对村子的感情。我老了以后，是不太可能和他们聊这些内容的。在他们的内心，他们是城市人。

我只希望，等他们成年以后，当别人问起他们的祖籍时，在反复回忆后，他们的答案中能够包含这几个字：

马岸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