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殉‖文/辛锌

相殉

当锁链拷上于知卓的那一刻,远方的天空轻轻地溢出了一丝粲然。
于知卓在那突然降临的光明中愣了一瞬,电光火石间串起了事情的起末。
周围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似乎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挺直了数十年的脊梁在霎那间好像被毫不留情地折断了,他仰天崩溃般大笑起来:“好!好一个将军啊!”
孟陨腰上带着连剑鞘都未曾开过的零洋剑,远远地看着于知卓受降后的狼狈样。半响后,他冷嗤一声,转过身去,却不备直直望进了一对沉静的眸子。
他霎时不知该如何动作,竟觉这恍在梦中。
那人平素最会穿自己中意的湖蓝色锦袍。各式各样的湖蓝色衣裳穿在他身上极为好看,眉目被衬托得干净俊朗,连带着气质都变得越发出尘绝代。
孟陨一直都是喜爱他这谪仙般的模样的。
在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久了,他总觉自己是从地狱边上来着的厉鬼。
铠甲一披,就要挥刀索命。
黎澍这般光风霁月、彬彬有礼的君子样正圆了这厉鬼的憧憬,叫他也尝了尝天上仙客的滋味,感受到了这世间除了杀戮血腥外还有另一番风景。
然而他现在才知道,当黎澍一袭黑衣裹身,脸上染血时,天上仙也会变成阴间鬼。
黎澍面沉如水地向他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持刀的侍卫,各个剑尖正如临大敌地冲着他。
待两者还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孟陨才像如梦初醒似的,右手缓缓地扶上了零洋的剑把。
黎澍止住了步子,直视着孟陨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道:“将军,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将先祖留下的名望都毁在这场谋逆里,将多年苦守边疆的心血付之一炬,将自己无量的前程赌在这场必输的较量上。
孟陨没吭声,利用这点时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黎澍,见他确实没受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随手把零洋从腰带上解了,连着鞘一起扔在了地上。
他笑了一声。
“我乐意。”
孟陨靠着狱中那面斑驳的墙坐着,正昏昏沉沉地思索。
距离逼宫那日也已过了三天,也该是时候处置罪臣了。所幸黎澍所中的毒此时已无大碍。那罪该万死的近侍想来也该被自己安排下去的人扒皮抽筋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这样对身边的人不设防备,日后不免又遭歹人算计········
他忽然埋头不愿再想,怕那汹涌而来的不甘和恼恨会把他冲垮。他本就不是什么圣人,会去为着什么天下苍生奋不顾死,肝脑涂地。
被抛在战场上养出来的厉鬼自私而又贪婪。所以他其实不适合当凯旋的统帅,只该是战死沙场、埋骨青山的将军。
他之前从不会这些除了战场之外弯弯绕绕。一句话得嚼碎了,搁在舌头上砸吧砸吧,反复揣摩,才能知晓说这话人的意思。
厉鬼直来直往,只觉十分不痛快。
于是他在知道黎澍中了那些人所下的毒了之后,动过拉着他就此离开的心思。
不要这京城了,不要这仕途了。名垂青史又有何重要?江山社稷又干他何事?就拉着他往四方走走,他想去哪都行。
让他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度过这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待他去了,自己也挥剑自刎,随他而去。
但是黎澍并非真正是个无欲无求的谪仙。
他自私得想让黎澍放弃自己的理想,他贪婪得想要独霸全部的、毫无保留的黎澍,可他却也知道那会让黎澍抱憾而终。
黎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活像是为了那恢弘盛世才来到这世间。可若是因着那些小人合力的谋害与自己顺水推舟般要独霸着他的妄念,他还未来得及成就自己一番抱负,就要被迫隐于山河、辞别人世。
这也是黎澍不愿所见的。
所以在数天辗转反侧后,当了数年厉鬼的他,最终竟也会因为一个人,抛了厉鬼的本性,去披着人皮付出。
而于知卓算准了他无所谓谁坐这江山,算准了他对黎澍汹涌的占有欲,算准了他对情谊淡泊,对世事无感,却算不准厉鬼在尸山血海中泡出的黑心,居然还有一点点是红的。
这点装着黎澍的红,让于知卓一败涂地。
忽然,一声好似铁门被拉开的声响从阴沉昏暗的地牢深处传来。
孟陨耳朵动了动,人却没有动弹。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听出来了。
缓缓抬首,他果然看到黎澍渐行渐近。
只是让他瞳孔微微一缩的是,黎澍今日穿上的,是他送的湖蓝锦袍。
锦袍送去的第一天,黎澍就穿上了。
他本以为再无相见的时候。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穿着湖蓝锦袍的模样。
在这般绝境中,他那罪恶的贪心好似全然没了踪影。
只是看着这样的黎澍一眼,他都已满足了。
沉重的铁门被身旁的侍从用力拉开,黎澍抬步而入。
两人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黎澍身后跟着的宦官轻咳了一声,黎澍才微微侧头,瞥了眼宦官,缓缓开口道:“皇上赐了你一壶酒。”
孟陨闻言倒是一愣,低低笑了声,道:“不成想我还有这
么个体面的死法,替我谢过皇上。”
黎澍没应声,伸手接了公公手中的托盘,便吩咐他们离开。
孟陨自打黎澍出现起,就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跟着的一群人进来又离开,他连眼神也没有给过一个。
时间太短了。
短到他必须要片刻不停地盯着黎澍,好似这样就能将他刻在灵魂深处里,千万代轮回都忘不了才好些。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孟陨曾经想要他毫无保留的所有。但在做了选择之后,连他曾拥有过的,此生也不会再有了。
黎澍蹲下身来倒酒,孟陨的目光落在他清瘦的手上——有一条疤痕。
孟陨蓦地前倾,手铁钳一般地扣住黎澍的手腕,眼睛凶狠地盯着那条长长的伤疤,咬牙切齿:”哪来的?”
黎澍面不改色:“将军,酒撒了。”
孟陨撤了力道,但手没放开:”没了那么几滴,照样能毒死我。“
黎澍闻言放下了酒壶,把目光转向他风雨欲来的脸上,
突然说:“你脸脏了。”
孟陨冷着脸不理会,道:“我问,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
黎澍瞧着他不作声。
腕间被桎好的力量越来越大。
突然,黎澍顺着孟陨的力道,身子猛地往前一扎。脸登时就埋进了孟陨怀里。
孟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发射地把原本平放在地上的长腿抬曲起,整个人看上去都微微坐正了。
而黎澍被他的腿一送,相当于是骑坐在了他的怀中——他们寻欢时最常用的姿势。
两人对上目光,黎澍快速道:“自己划的。”
语毕,不等孟陨反应过来,黎澍反手拿过了已经倒好毒酒的酒杯——
一饮而尽了。
“将军,”他把手中的酒杯一扔,笑着道:“我来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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