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13)
改花说得兴致勃勃,仿佛这是哪个人的事情,很有趣。她伸出手来给任老三擦眼泪,说,哭甚么,我现在是范改花了,等我养好身子,我要给三哥做媳妇,还要给三哥生儿子。任老三把改花贴在胸口上说,好,哥明天背着你到旗里去看病。我们一结婚,你的户就下在我们树林子了,我们就多了二分自留地。改花说,哥,我有钱,我卖了自留羊,攒了好多钱。改花拿出一只羊毛袜子,从里边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张张地捋平,醮着口水数,笑,作鬼脸。
胡油灯下,两个人你搂着我我抱着你,恨不得挤碎了重捏在一起。两个人的胸口上捂着装钱的羊毛袜子,偷着笑呢。
任老三拄着拐杖背着改花找田喜。一路上碰到村里的人,村里的人就笑。他们扛着铁锹或者扛着耧,远远地喊,任老三,人家是找媳妇哩,你是找棺材瓢子哩,你这个唐球货。树林子村五保你着哩,你就没见过个女人,别给村子里的男人丢人了。任老三把改花往屁股蛋子上面颠了颠,呲着牙,呵呵地笑着。他拧过头来对改花说,他们不知道你是改花。
找到了队长田喜,说要借队里的大车到旗里看病。田喜吊着脸,背对着任老三说,队里五保你,保你吃穿睡病,可没有说保别人的病。
任老三嘿嘿笑着说,就是给我看病,我最近夜游得厉害,拴猪绳子都拽不住。所以,所以我找了个媳妇,黑夜把我看住就行了。
田喜瞪了任老三一眼,无奈。说,路上的草料自己出,以后球长了毛短了的蛋事情不要找我。之后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随你去吧。
任老三喜颠颠地走出几步,田喜嘟囔着说,拴猪绳子不用棺材,哼。你要是把棺材给别人用了,队里不会给你做棺材。
任老三套了大车,车上放着草料和改花。改花靠在三哥的后背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任老三后背痒,改花就手伸进去,给三哥抓痒痒。任老三呵呵呵地笑起来,放声唱爬山调:
二个套套牛车拉呀么拉白菜,
小妹妹坐在那车呀么车辕外
找到给他看夜游症的那个大夫,给改花作了检查。大夫把任老三叫到办公室说:背回去吧,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任老三说,她的病重吗?
大夫摇着头说,所有重要器官都接近衰竭,回去准备后事吧。
任老三说,大夫,人造地球卫星都上天了,咋就治不了个器官病呢?
大夫哭笑不得,说,比如一株麦苗,它得了锈病,得了黑疽,得了线虫病,得了全蚀病,谁能救得了它呢?
任老三明白了,脸白了。他说,那好赖也开个方子么,兴许她的命比病还硬哩。
大夫叹了口气,低下头写了方子,递到任老三手上。任老三进过扫盲班,大概认识几个字。
任老三带着改花往回走,他把药方子在改花眼前晃一晃说,你看,没病,药方子上写着:早上,小米稀粥;晌午,烩菜蒸饼;晚上,猪肉焖面。就按方子做,方子哪有错。走,咱们到公社登记结婚。
改花满心欢喜,坐在大车上不停地笑。路过供销社,他们买了一只尿盆,细瓷的,黑油瓦亮。到了村头,他们到了爹娘的坟地上。他们给爹娘烧了纸钱,磕了头。任老三把改花放在自己的那条腿上,对着爹娘说:
“爹呀娘呀,自打你们走了,儿子就钻进了一个黑窟窿里。这个窟窿深不见底,伸手不见五指。直到改花回来,太阳才出来了,儿子才醒了。以前改花是咱树林子村的闺女,现在改花是咱树林子村的媳妇,是咱老任家的媳妇,任家范家是一家了。大半辈子过去才知道爹娘不希望我们活成这个样子,儿子不孝呀。从今天开始,我和改花接着爹娘们活,活出人样来------”
改花剪了窗花,任老三挂了鞭炮。他们把家里攒下的半袋子糕面,做了油炸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扑鼻的香味让村里所有的狗都伸出了舌头。任老三背着改花,改花端着笸箩,挨家挨户送油糕。改花都认识他们,张家婶子李家姑地叫着,人们终于认出了改花。
一个村子是情绪化的,这种情绪一般都是由女人掌握的。不出一晌,村子里的女人们聚在了一起,一齐说着老范家的闺女改花,说着任老三和改花,说着死去了的人,那是活着的人的未来,一个村子就湿了。这里的女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只会手背抹眼泪,擤了鼻涕顺手抹在鞋底子上,之后从自己家面瓮里了白面,压瓷实,倒进可怜人家的躺柜里。唉。
老光棍任老三是有老婆的人了。他们抓了猪儿子,养了来恒鸡。大清早,人喝了酸粥,小牲口吃了食,任老三把改花背到自留地里,他就去做木工。晚上背改花回家,挑亮胡油灯,想念明天的好日子。
秋天雨水重,任老三在自留地边上搭了瓜棚。任老三出工,改花压瓜蔓。傍晚变了天,风大得直叫唤。任老三拄着拐杖走得急。到了自己家的自留地,下起了雨,打得瓜秧子满地窜,可是不见了改花和瓜棚。瓜棚让风刮倒了,改花一定是被压在瓜棚下了。任老三心一惊就摔倒了,他大声喊叫着“改花”,拖着身子往瓜棚爬。他一只胳膊向前伸着,大声哭喊着“改花”、“改花”。
他想起他的娘,浑身奶腥气的那个女人。他就像当年深爱着那个女人的父亲。他和改花就像那一对生死不离的人。一个血脉上的人命运也是相承的。他们那么好,那么恩爱,可是死亡潜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爱得越深生命越脆弱。
任老三一只胳膊向前伸出,声音嘶哑,泪如雨下啊。
他看见,一只惨白的手,从坍塌的柴草上晃了一下。
改花还在。任老三双手捂住脸,痛哭。天哪,老天爷呀,不要让改花死呀。哪怕让她只睁着眼睛喘口气,不要让她死呀,这世界这么大,不多一个改花呀,天哪-----
任老三把改花放在他唯一的那条腿上,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雨水。
改花细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三哥,我没事,我藏在这下面逗你呢。
任老三也赶紧擦了脸上的泪水说,改花,哥早看见你了,你还露出白牙牙,给哥笑呢。
改花双手吊在三哥的脖子上,说,哥,回家吧,猪拱破门了。
改花到底没熬过冬天。
河套平原一交九,孤注一掷地冷。
傍晚,窗前,改花坐在三哥的一条腿上。他们张望着金色的天空,张望着明天和墙跟的那口棺材。改花扭过头来,看她的三哥,眼角荡开鱼尾纹。
半夜,任老三下地搅了搅水瓮,怕水瓮冻裂了。
改花说,三哥。
任老三说,改花。
改花说,三哥,我梦见咱们的村子了。秋天,远远地看咱们的村子,房顶上晒着谷子,院子里晾着糜子,我们的村子真香啊,像一锅煮熟了的甜玉茭------冬天,远远地看我们的村子,房檐上挂着辣椒,房顶上堆着白雪,炊烟升起来,我们的村子像一笼香喷喷的喜馍,还点了砂红------
任老三搂着改花说,春天,远远地看咱们的村子------
改花的身子冷了。
任老三挑亮了灯花,把改花放在自己的那条腿上,看她嘴角的那只酒窝。
直到第二天晌午,村里的人发现,任老三家两顿没有炊烟了。
改花进了那口泥棺材。像一只很小的脚穿了只大鞋子,空荡荡的。
任老三拄着拐杖绕着棺材不停地走,赶路似的,转得全村的人都有点头晕眼花六神无主。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噤了声,怕惊醒任老三。后半夜,任老三跪在棺材旁,给改花守灵。他躬着腰,像一只碓臼,又冷又硬又空。鸡叫头遍时,还有人听到任老三哼酸曲哩:
你回来眊哥哥,哥哥给你教。
你手拿柳条条,窗棂棂上敲。
早晨出灵的时候,人们发现任老三不见了。太阳一杆子高了,到处找不见任老三。人们猜测任老三又犯夜游症了,可能是游出去找不着村子了。也有的人说,他没走远,拐杖还在那儿撂着呢。村里的人唉声叹气的,说这任老三一辈子不着调,愁他咋活成个人哩。
无奈,队长田喜做了主,指挥村子里的大后生起灵出殡,往老任家的坟地上走。
路上,后生们呲牙咧嘴地说,这棺材可太沉了。女人们低声喝斥道,嘴上要长疮的,不敬死人就是不敬天,不敬天就是不敬自己。后生们不明白,天怎么就是自己。
埋了人,垒了坟。按照河套的风俗,新坟上插上引魂幡,这桩白事儿就了了。可死了的人没有后,也就没有引魂幡,这坟堆看上去光秃秃的,不顺眼。田喜的儿子就把任老三的拐棍插在了坟头上,远远看上去,像一棵树桩。
树林子村是一个长满榆树的地方。一到春天,铺天盖地的榆钱覆盖了整个村子。村子里的房屋、粮仓像一个个温暖的子宫,吸收着天地的阳气,孕育又一茬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
树林子的人再没有见过任老三。可是人们发现,老任家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榆树来。榆钱发熟的时候,尤其在深夜,人们听到风吹榆钱发出的细碎的声音,好像两个人的耳语。
(完)
任向春,笔名向春,小说作家。1963年出生于河套平原。2000年开始在《十月》《钟山》《中国作家》《天涯》《作家》《北京文学》《作品》《芳草》《长江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篇。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刀子的温存》、《河套平原》、《身体补丁》、《妖娆》等五部。其中《妖娆》入选“建国以来优秀长篇小说500部(数字)”选本。
曾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广东作协“金小说”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