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听说邢岫烟受欺负,湘云想去打抱不平,黛玉却只想到了自己

邢岫烟的二两月银,被姑妈和奴仆上下盘剥,不得不靠当冬衣度日。得知内情的宝钗,准备把邢岫烟当掉的冬衣赎回来,便要求邢岫烟把当票送过来。

于是,围绕着这张当票,引发了一个很小的事件。事件的当事人是宝钗黛玉湘云三个异姓姐妹,而且都是寄居贾府之人,都是宝玉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仔细研读这个情节,我们会发现,作者写这个情节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同一件事,来展示钗黛湘三女的个性,以及她们的层次和境界。

事件发生在第五十七回,岫烟拿给宝钗的当票被湘云看到了,因为湘云不认识,便当成一件奇物拿到潇湘馆来。此时的潇湘馆,刚刚经历了黛玉认母的欢乐,很热闹。岫烟的事,本是她与宝钗之间的秘密,别人并不知道。宝钗为了瞒住众人,用言语搪塞过去,等到大家散了,只有钗黛湘三人时,才把事情挑明。

听到邢岫烟被欺负到当衣服的地步,湘云和黛玉都做出了反应,不过反应完全相反,从中可见她们的处世态度。

兔死狐悲,黛玉从岫烟的境遇想到了自己。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内侄女,跟着父母进京来投靠姑姑。邢夫人是荣国府的将军夫人,有品级在身,按说邢岫烟能在姑姑的庇护下受到很好的照顾,但因为邢夫人并不喜欢这个侄女,把她交给王熙凤安置,王熙凤便把她安置到迎春院里。

迎春的缀锦楼是整个贾府下人最嚣张的地方,因为迎春“是个没有气的死人”,“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下人们便各自谋利益前程。

王熙凤把邢岫烟安排住进缀锦楼,却没安排下人,无形中增加了原有下人们的工作量。这些下人们自然不满意,加上岫烟比迎春更不受主子们待见,她们便对岫烟百般刁难,岫烟不得不用钱打发她们,这才有了当冬衣的事情发生。

听到岫烟的遭遇,黛玉的第一反应是感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

黛玉进贾府,也是投靠的性质,但她的情形却和岫烟有天壤之别,怎么会产生共鸣呢?

是的,黛玉进贾府,受到外祖母的疼爱,给予了和宝玉一样的地位,没有下人敢欺负她。但是,她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同样是照顾主子的工作,黛玉比别的主子更难侍候,工作量更大。这些下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黛玉,但背地里抱怨并诅咒却是有的。

黛玉敏感,这些抱怨和诅咒瞒不了她,但作为客居之人,却又只能忍受。因此,她最能体会岫烟的感受,于是产生了共鸣。

但是,共鸣之后,她也只有感叹并自怜。除了想到自己,她再也想不到别的。

湘云急着去打抱不平,她是个急公好义之人,但失于莽撞。

湘云也是客居在贾府的人,其情形却又与黛玉和岫烟不同。她属于走亲戚,住一段时间就走,下次再来。不过,对于贾府下人的“一双富贵眼”她是深有体会的。她这个侯门嫡小姐,每次来都穿得很体面,其实手头却没有余钱,也就没能力给贾府的下人们小费了。所以,背后也免不了被下人们议论。

但是,湘云与黛玉岫烟有着相同的境遇,她却没有像黛玉一样产生“兔死狐悲”的自怜。她的第一反应是“动了气”,马上要去找迎春理论:“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

注意湘云说的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先是“问着二姐姐去”,然后才是“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这两层意思,充分说明湘云是个懂礼节的大家闺秀。听说岫烟被婆子丫头欺负,她再怎么动气,也不是直接去骂,而是找迎春,由迎春出面再去骂。如果迎春不出面,至少先告知了迎春,这就是打狗看主人。

冲动之下,还不忘界限,这就是湘云的教养。

还有,“问着二姐姐去”,有问责的意思:你的表妹在你这里受委屈了,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

这就是湘云的可爱,她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邢岫烟,就敢去质问主家的表姐,忘了自己客居的身份。

但是,她有此想法却又情有可原,因为她从自身得出经验,做姐姐的就该庇护妹妹。她的经验就是宝钗对她的庇护。

岫烟住进迎春的院子,和湘云住进宝钗的院子,性质上一样的。都是暂住,都是为院子里的下人增加了工作量,但岫烟受到了下人的欺负,湘云却没有。因为湘云得到了宝姐姐的庇护,岫烟却没能得到二姐姐的庇护。这也是她之后提出要把岫烟接来蘅芜苑的原因。有了宝姐姐的庇护,岫烟就能和她一样,不必担心受欺负了。

所以,湘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迎春有责任,她要去问责。

湘云的心是好的,但行为上流于莽撞。向迎春问责的后果是什么?后果就是让岫烟为难,她和她父母都没办法再在贾府呆下去。

所以,宝钗及时按住了她:“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

黛玉此时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她觉得打抱不平这种事,只有男人才能做。这就说明,此时的黛玉,依然有女人就该让男人保护的观念。

黛玉与湘云的不同反应,也体现了她们的不同层次和境界:黛玉只想到自己,湘云却是忘我地打抱不平,先想到别人

低调且圆融地处理,宝钗的方式既周全,又体现了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能力。

宝钗也是寄居在贾府的人,面对邢岫烟的困境,她既不像黛玉那样只顾感叹,也不像湘云那样莽撞行事。她按住了冲动的湘云,对于湘云提出的把岫烟接来蘅芜苑的建议,以“明日再商量”敷衍过去。

宝钗为什么要敷衍湘云?读者知道,在此之前,宝钗就已经解决了岫烟的困境:

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她们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这是个矛盾双方都受益的解决办法:一两银子直接给了婆子丫头,相当于每个月领了月俸就先拿出一半给她们。这已经是大手笔了,而且是先给钱后办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岫烟不格外支使她们,她们也就不会再找岫烟的麻烦。实在还有些不开眼的人要说闲话,那就选择不听,学会自我开解,不要往心里去。生活用品短缺就找宝钗,不问贾府要,这就免了很多麻烦。

这个解决办法,把岫烟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但有一个前提:宝钗要付出钱财。所以,她要求岫烟把当票送来,先替她把冬衣取出来。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帮人助人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需要实打实地付出钱财。所以,一个人只有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物质和精神上都有富余,才能真正做到帮人。(在这里想内涵一下宝玉,他口口声声要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他有什么能力?物质和精神都没有。)

宝钗能拿银子解决问题,让岫烟放弃半个月工资,由她来填补,因为她拿得出来。

这就是宝钗与湘云、黛玉最大的不同。黛玉一草一纸都用贾府的,湘云也要从叔叔婶婶手里拿零花钱,只有宝钗实现了财务自由。

所以,我们不要只看到宝钗为家族付出所受的苦,也要看到她从中所受的益。这份财务自由,是她从容处事的底气

宝钗明明已经替岫烟解决了困境,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湘云和黛玉?这就是“山中高士”的君子之风:行善不欲人知,为受助者保留体面

湘云、黛玉和岫烟都受过宝钗的资助,但她们彼此都不知道。宝钗与黛玉结金兰、送燕窝这些事,天天呆在她身边的湘云都不知道,可见宝钗从来不拿出来说,在私底下也不说。如果不是湘云看到了岫烟的当票,宝钗与岫烟的私交,也不会让湘云和黛玉知道。同样,宝钗替湘云办螃蟹宴,湘云也只跟贾母说那些用具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并没让人知道是宝钗出的资。

这就是作者刻意写这个情节的用意:这四个寄居贾府的优秀女孩,都因受到宝钗的帮助和庇护而聚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圈子。黛玉湘云和岫烟,都有不希望被外人知道的不堪之处,宝钗都了解,且替她们保守了秘密,为她们留了一份体面

这就是宝钗的层次和境界,是黛玉湘云仰望却不可及之处。面对同一件事,黛玉唯有感叹自怜,湘云只知莽撞行事,宝钗却能圆融地解决问题还给人留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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