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唱的柳
张春桥要《虹桥作战史》的编创人员人手一册《创业史》,加以借鉴。这无疑隐含着一种信号。张春桥之外,江青在一次讲话中说,解放初,她曾请柳来到她的家中,商谈把《铜墙铁壁》改编为电影的问题。其中的暗示意味,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多好的机会!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人们劝柳青,赶紧表个态吧。可是柳青坚决拒绝了。他对朋友说:“我不能为了眼前好过,就毁了我的一生。”
“忧愤终年无吉日”(柳青诗)。柳的大义凛然,招来了鬼魅们对他更残酷的迫害。省革委会的一个军界头目说:“要抓就抓柳青这样的大家伙。”柳只好舍身取义,以死来做抗争。但他不是上吊而是触电――死也要死得能躺在床上,堂堂正正。他手里握着遗书,上边写道:“这是我抗议迫害的最后手段。”
但他命大,没死。
那一年,上边终于允许稍稍抓一抓文艺了,省上召开创作会,伤痕累累幸免于难的作家、业余作者齐聚西安。时在陕北工作的我也有幸亲临。会议安排几个名家讲讲话。因为血淋淋的一切记忆犹新,因为到处依然满布着政治的高压线,所以他们讲的都是斟酌再三的深入生活之类的题目,都是四平八稳,绝对安全。
我看到,最后走上台子的是柳,柳出口就不同凡响:“毛主席提倡反潮流,我现在就讲一讲反潮流。”他滔滔讲去。但他只字不提当时交白卷的所谓反潮流英雄张铁生之流。他讲的是屈原司马迁,他说:“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反潮流人物。”他又说:“中国人的最大精神灾难是迎合。”接下来他说:“毛主席一贯提倡做老实人,那么,怎样做才算是老实人呢?你让我讲话我就讲可以是老实人;有时候对一些事情,我保持沉默,不说,起码不顺着你说,这样,也是老实人。”
许久没听到如此大胆的讲演了,人们无不惊诧无不钦佩无不振奋。多少如我似的被文革揉搓得猥猥琐琐的人,都暗暗地试着挺了挺脊梁。
柳青是陕北人(我因柳青是自己的同乡而倍感骄傲)。陕北最为特别的树木,是一种柳树(我曾写过它,题为《扛椽树》)。那柳树没有婀娜的身姿,没有垂挂的柳条。它的树干长得粗犷而厚重,根子扎得很牢很深。往往当狂暴的山洪袭来的时候,杨树没有了,桃杏一扫而空,唯有它,还依然啸唱为一蓬不屈的生命颜色。柳青就是这不寻常之柳。
大哉此柳!
在普遍的精神崩塌、人格解体、跪伏着认罪赎罪的泥土上,在传统和现实酿成的苍白的、毒菌肆虐的、可悲可叹的文化糟粕中,柳是一个强健的异数。
因为柳,司马迁和千载之后的20世纪,有了一曲绝唱般的悠长呼应。
因为柳,我们后辈子孙前进的身影里,少了一些沉重的屈辱感,多了一些刚正、坚强和自信。
因为柳,假如劫难再一次降临,将会出现的是,那粗犷、厚重而啸唱的柳,起码不会再是少得令人揪心的稀有树木了。
(作者简介:刘成章,当代诗人、散文家,陕西省延安市人。1937年出生,1961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中学时代就开始了文学创作,高中写诗,然后转写词,后写了戏剧,再写散文。曾任该系助教、延安歌舞剧团编剧、《文学家》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副主任、陕西省出版总社副社长。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一级作家。主要成就首届鲁迅文学奖《羊想云彩》,陕西省双五文学奖特别奖等。代表作品《羊想云彩》《安塞腰鼓》等,其中《安塞腰鼓》入选八年级人教版上册3课、六年级冀教版29课及六年级苏教版14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