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里文与画,赏心悦目忘冬夏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连载二)

李晓东(东方木)

秋天的花圃或青或黄,时荣时枯,亦盛亦衰,有生有亡,这是自然的法则。

仍然记得夏末秋初,在给花草浇水的时候,我观察到的那些生动而祥和的画面。

其时的花圃已经成为昆虫的天堂。蚂蚱常常跪在蓝鸢尾花的叶子上祈祷,彩蝶对素雅的花瓣情有独钟,蚂蚁在坎坷的路上书写着励志,螳螂总是喜欢到处游荡以获取猎物,甲虫潜伏在树的背面窥视着天地,黄蜂从陌生的高处俯冲而下,飞蛾特别喜欢撞击南窗的玻璃,蜻蜓在下雨之前才会结伴出行,络纱婆在夜间唧唧复唧唧,“油葫芦”隐在草丛中如泣如诉,蟋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始弹琴,蜘蛛在它的私人空间里悄然上网。

此刻,秋虫知道我又来了。我敢肯定,它们不止一次地观察过我,我的模样,我的衣着,我的举止,我的表情。在它们的眼中,人类是最大的天敌,而且长相怪异,性情暴戾,行为残忍。

我并不掩饰我的阴险,我的确想捉到一两只蟋蟀,因为我想起童年的时光。

童年的时光被暮春街收藏,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据说,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已有两千一百余年的历史,如今它的胎记越来越模糊,而浮华的文身却越来越多。庆幸的是,长不及百米、宽不足四米的暮春街依然健在且老得坦然。

依然是初秋,跟玉带河一样漫长的暑假,我,还有几枚发小。暮春街东侧的玉带河两岸,杂树丛生,瓦砾遍地,野草拽坡,常有秋虫出没。

早晨或晌午,在大人早忙或午睡的时候,我们呼朋引伴,相约河边,脱下童鞋,卷起裤脚,站在水里,双手用力地将水泼向岸边。岸边的草丛、石缝和土堆里藏着蟋蟀。蟋蟀怕水,纷纷夺路而逃,有的误落水面。我们顺手捞起落水的蟋蟀,择其健硕且羽须无损者,敛入随身带的瓶子里。

无疑,斗蟋蟀是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当然,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残忍,残忍属于大人和坏人。

在暮春街的那口老井旁,泡桐树顶住火辣辣的太阳,井水冬暖夏凉,一场蟋蟀大战即将打响。

我将捕获的蟋蟀取名为“蟹壳青”,发小阿桂的蟋蟀唤住“铁锈钳”。两只蟋蟀同时置于蟋蟀盆中,数只小脑袋围成一个圆圈以作壁上观。

阿桂用蟋蟀草安慰和鼓励他的蟋蟀。“铁锈钳”遂昂起头颅,扫了扫尾巴,舞了舞两条鞭样的长须,便跨步上前,直奔“蟹壳青”而去。

我不时地捋拨着“蟹壳青”的长须,可这厮纹丝不动,呆若木鸡。阿桂大笑不已。须臾,但见“蟹壳青”俯下身子,收敛起长须,龟縮住两条后腿。突然,它的屁股一撅,狂奔而前,遂与“铁锈钳”竞相腾击。两只蟋蟀振奋作声,四根长须直指苍穹。俄见“蟹壳青”陡然跃起,张尾伸须,似已腾空,直龁敌颈。阿桂大骇,忙以蟋蟀草撩拨着“铁锈钳”的两条长须。说时迟,那时快,“蟹壳青”竟然扑上去,一口咬断了阿桂手上的蟋蟀草。阿桂大惊。“蟹壳青”旋又探下头去,双须颤动,匍伏而行,直向“铁锈钳”的颈腹处咬去。“铁锈钳”退至盆壁,颤栗不已。

阿桂忙求饶认输,将“铁锈钳”掬于手心,狼狈而走。“蟹壳青”翘尾甩须,鼓翼而鸣,似报主知。众人皆喝彩。

斗蟋蟀是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孩子把游戏当人生,大人则把人生当游戏。

颇有意思的是,暮春街上年龄相仿佛的孩子特别多,上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背着式样差不多的书包,理着差不多的发型,吃着差不多的饭菜,听着差不多的童话,看着差不多的小人书,玩着差不多的游戏。而游戏又总是离不开泥土,比如踢瓦、捣丁、斗鸡、抽蒋秃头、飞洋画、跳牛皮筋、掼掼炮、弹玻璃球、滚铁圈等等。至于粘驾牛(蝉)、逮蟋蟀、打麻雀、捉鱼虾、摸螺蛳等,基本上是男孩子的活儿,女孩子要呆在家里织渔网、编蛋匾、糊纸盒、盘蚊香。

暮春街西侧有一碧潭,叫做“老虎汪”。秋天,潭水幽深,岸边荻芦飘花。芦根青青,清香沁人,嚼之甘饴;芦叶细长,卷起轻吹,其音妙曼。

岸边的几株楝树才是小孩子的最爱。楝树果俗称“天落果”,其果实玻璃球般大小,坚硬而滑,是孩子们相互打斗投掷的好武器。打而不伤是游戏,打而致伤是暴力。楝树果打而不伤,有点疼,不钻心,还能忍。此果还可以作弹弓的子弹,用来射麻雀。

传说“老虎汪”里有水鬼,所以暮春街上的孩子都不敢下河凫水。

不过,孩子们最喜欢去的,还是“老虎汪”南侧的菜地。小孩子偷吃地里的东西,大人也会骂的。但饥饿是魔鬼,一旦附身,正不压邪,即便被发现让人押送回家跪踏板,也义无反顾。

菜地里挂着一朵朵西红柿,歪瓜裂枣似的,但好吃;悬着一根根黄瓜,掰下就啃,没农药;土里有萝卜,拔萝卜的游戏谁都会,在“老虎汪”里洗净,大口啃;土里有香瓜,挖出洗净,以拳砸之,去瓤就咬;土里还有山芋,长得像丑八怪,洗净后,连皮啃。红辣椒不敢吃,太辣,但听说辣椒地里的蟋蟀毒辣凶悍,是吃辣椒长大的,所以孩子们也喜欢在辣椒地里捉蟋蟀。

暮春街北端是升仙桥,南端是虹桥,这两座桥也是孩子们喜欢玩耍的好地方。

奇怪的是,暮春街上的孩子一般不到外面去玩。升仙桥以北的八字桥一带也有很多的小孩,他们也不到暮春街上玩。当然,双方偶尔也有交集,比如斗蟋蟀,比如打群架。

升仙桥是一座独拱桥。桥面宽平,桥拱如虹,桥下流水淙淙。桥栏以青砖砌筑,高三尺许,宽约一尺。桥南侧有个码头。

斗蟋蟀一般会安排在桥南;打群架一般会选定在桥北,有时也会相约在灯光球场、体育场、老城墙脚下或东城河边。

据说,好男人一生至少要打三次架。第一次是少年轻狂无知时,第二次是青春痘发作时,第三次是中年落泊时。而斗蟋蟀极易引发口角,继而互相殴斗,这也是蟋蟀期待的结果。

恩格斯有句名言:“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

小孩子打群架多半基于小动物的本能或兽性,当群起而攻之的时候,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受到感染,于是双方便展开角逐,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哭爹喊娘。打群架的导火索常常源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一句讥讽的话,一个不屑的眼神。当然,青春期的打架更多的是基于某个异性,这也跟动物的本能和兽性有关。至于成年人打架,或许是基于比较脆弱的自尊被恣意而公开地侵犯。

我曾目睹和参与过少年轻狂无知时的打群架。阿桂的一只名为“青面兽”的蟋蟀被八字桥口一个叫“二瓜”的小厮弄断了一根长须,两个人遂争执且扭打起来,随即双方共十余人都踊跃参战。我年幼体弱,亦无甚功夫,只好跟在后面吆喝。小孩子打群架更像是在玩一种集体游戏,大人也不会太在意。打累了,双方都主动停战,跳出圈子,清点战场,然后气喘吁吁地指着对方,说:“有本事你等着,我喊我哥来,打不死你!”于是各自散去。

地上的蟋蟀盆早被踢得粉碎,盆中的两只蟋蟀逃生成功,一起溜进桥下的乱石堆中。

打架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秉性,这也能证明人类进化得仍然不够完美,或者说人类是有先天性缺陷的物种。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远不如蟋蟀进化得可爱。

秋天最得茶道。此刻,站在花圃里寻找鸣虫的我,抬头就能看见南窗里面的茶桌。

那天晚上,有朋至远方来,酒后坐于南窗前一起品茗。是时,月明星稀,乌鹊不惊,桂有余香,梧叶萧萧。

宜保君笑道:“深秋喝黑茶最相宜,先生知我也。”

吴斌君说道:“此处甚好,窗外有蟋蟀的叫声,听了几十年了,今晚听来,有种别样的感觉。”

“日涉居的确是个幽雅之处。”文虎君点头说道。

高文君笑道:“窗外的蟋蟀莫非是先生养着的?好像就在我的耳边叫,好听。”

我说道:“春天的时候,把吉祥草、蓝鸢花栽在窗户下,待花繁草茂,自有鸣虫来。只可惜,如今能静下心来听听虫鸣的人越来越少了,世界似乎更喜欢喧哗。”

高文君笑道:“当下,此刻,就现在,我们品老茶,还有蟋蟀给我们弹琴助兴,真是人生一乐也。”

我沉思片刻后,说道:“其实,秋天让我们回味的不只是窗下蛩声,还有那山岚松声,幽谷涧声,古刹钟声,棋子落声,风抚琴声,雨滴阶声,鸟去羽声,花败残声,雪洒帘声,都是清朗静美之声也。”

宜保君说道:“天籁之音固可悦耳,然终不比朗朗书声之为最也。”

众皆以为然。

于是继续品茗。但闻窗外虫鸣喓喓,不绝于耳,仿佛天地众神都在茶香氤氲中尽享这个醉美的秋夜。

所以,我惦念着那些鸣虫。在“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时候,总是特别爱听它们的鸣叫声,以为寒暑易节,时光荏苒,人生漫漫,纵然丹者为槁,黟者为星,也离不开天籁之音,纯粹,柔美,恬静,婉转,温暖,给人以丰富而深刻的启迪。

我也常常想到,若是没有蟋蟀这些卑微的鸣虫, 美轮美奂的古诗词也会黯然失色,因为几乎所有的古诗词都会把鸣虫与相思牵扯到一起。

《诗经》里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诗句,秋夜,蛩鸣阵阵,既带给你沉静,也增添了你的幽愁。《诗经》里又有"蟋蟀在堂,岁聿其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的诗句,静夜的鸣吟,如无形的双手,推开你的心扉,惊动了你的怀想,遂叹息岁月如流,逝者如斯,韶华渐老,旅人寂寞,伊人憔悴。宋吴文英有“雨外蛩声早,细织就霜丝多少?说与萧娘未知道。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的词句,秋雨凄凉,蛩声传情,蟋蟀声如织机穿梭之声,料想能细织出多少霜丝!纳兰性德也有“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的词句,虫鸣带来庭院清寂之景,如绘眼前;"屧粉秋蛩扫"更是飘然生思情。可怜秋虫唧唧,芳径幽幽,而伊人已无踪影。

我又寻思,古人又何必如此悲情呢?蛩鸣声声,细听来,莫不若妙音,如笙如箫,如笛如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且取茶一壶,杯数盏,邀至友,登高处,听虫鸣,赏秋菊,论古今,岂不快哉!

所以,我尤其喜欢在深秋时节临窗品茗。

午后的花圃出奇的宁静,所有的鸣虫都跟我一样静穆无言。阳光最柔和的时候,我从不去打扰它们,尽管我跟它们是邻居。

一天中午,无意中看到一只蚱蜢驮着一只小蚱蜢匍伏在蓝鸢花的叶子上。我知道,它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交配。雌性蚱蜢形体比雄性蚱蜢要大很多,所以看上去是雌性蚱蜢背着雄性蚱蜢;另外它们的交配时间很长,所以常常在迁徙或运动中继续完成规定动作。

其实,我不希望看到的是雌雄交配的情景,我希望看到的是母亲背着孩子或者父亲背着孩子的情景,因为唯有这样的情景似乎才能让我接受,让我觉得特别的温馨。

事实上,我们常常误会甚至错怪这些在人类的眼中非常卑微的昆虫,不仅如此,我们还喜欢以自己的道德法则和生存理由来左右或主宰这个世界。这是人类最愚蠢、最野蛮的地方。

两只蚱蜢最终躲进草丛中。我将继续完成我的规定动作,洗盏,泡茶,拿起,放下,互不干扰,和谐共处。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观察花圃里的一切。除了蚱蜢,我还会看到别的秋虫,比如瓢虫。

花圃里有很多的野草,比如淡紫色的马兰,辨不清花和叶的牛膝,花叶俱可观的天麻,“天青地白”的鼠麴草,“西子浣纱”的苎麻,还有清白得像秋天早晨的白英。瓢虫就喜欢隐在这些野草里。

瓢虫又称胖小、红娘、花大姐,种类很多。有的是益虫,比如七星瓢虫,它能捕食麦蚜、壁虱等害虫;有的却是害虫,比如六星瓢虫。颇为奇妙的是,益虫和害虫之间界限分明,互不来往,互不干扰,互不通婚,因而不论繁衍多少代,也不会产生“混血儿”,也不会改变各自的传统习性。这对于据说是进化得最为完美的人类而言,确乎有着意味深长的启示。

人们一直以为,瓢虫是非常漂亮且可爱的,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而更多的昆虫却丑陋无比,比如螳螂。

在花圃里, 我遇见过此君。此君张牙舞爪,面目可憎。其形体如此怪异,是变态发育的典型案例。

螳螂属于肉食性昆虫,蝇、蚊、蛾、蝶、蝉、蝗等昆虫,都是它的猎物,甚至雄性螳螂也有可能被雌性螳螂所吞食,这多半是其饥饿难耐所致。

别以为螳螂吃螳螂是一种罪恶,这只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一种表现形态而已。而人类自诞生之日起,人吃人的现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才是罪恶。

有意思的是,在古希腊,人们视螳螂为先知。螳螂两条前臂举起的样子很像祈祷的少女,所以西方人又称螳螂为祷告虫。

人类的先知,其长相大多也很怪异。《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 ,意思是孔子出生的时候,因为额头凹陷,所以取名为丘。至于墨子,生而乌黑,属高级黑,黑得无方物。

《荀子·非相》中说:  “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意思是孔老二长着一副鬼脸,周公旦身材如半截树桩,皋陶这厮脸色油绿,闳夭满脸长毛好似猿猴,傅说枯瘦还驼背,伊尹居然连眉毛都没有,禹王腿脚有跛,商汤走路歪着身子;唐尧和虞舜全是斗鸡眼,参牟子是双瞳或三瞳。这些古代的先知圣贤,其相貌都与常人相去甚远。

西方的诸神大多人兽合体,而哲学家康德、叔本华、黑格尔、柏拉图等先知,也都是长相奇特,有异于常人。

我等长相普通,成不了先知,能成后觉就磕头烧香了。

所以,我常常独立于花圃,静听虫鸣,以为这才是世俗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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