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大难这里有答案 | 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 人生三大难》/原题 《北京》杂志/原载
俞杨/作者
如何看待物欲?如何看待精神?如何看待生命?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直面的人生难题。物质是活着的第一需要,可人又是会思考的动物,物欲之外也有精神上的贫富。提起《世说新语》,人们会说魏晋时代的士人活得洒脱,标新立异是时代风景。而魏晋士人如何看待人生这三大难题,便成为一个值得玩味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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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物欲 磨人妖姬
从东汉清议运动的失败,到正始文人的冉冉垂落,士族文人于是疏离政治,另辟蹊径,试图从经济上打开缺口,从而以金钱来确立自己的社会地位,以金钱的富有来傲视王侯。
士族阶层中的许多人本来是以明经修行的儒家仪轨起家,可他们一旦腰缠万贯便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由此兴起的奢华之风,为西晋士族社会一大特征,《世说新语·汰侈》正是这些穷奢极欲者的竞技图。
《汰侈》中的穷奢极欲者以石崇最为著名,“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他的厕所里化妆品、香水等一应俱全,甚至还给客人穿上新衣服才让出来,弄得客人们都不大好意思去上厕所。类似的情况还有王济为岳父晋武帝司马炎摆下奢华宴会,珍馐美馔中尤以人奶饲养、肥嫩鲜美的蒸小猪,这让晋武帝这位奢华天子也瞠目结舌,大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他只好“食未毕,便去”。而晋人傅咸,曾向司马炎上书,对奢侈之风表示不满。
王戎为“竹林七贤”之一,但他既无文章传世,又不如嵇康、阮籍、向秀之名声显赫,他最为人知的特征就是有钱,“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世说新语·俭啬》)王戎的财富之巨,不在当时的大富豪石崇之下,可他与石崇不同的是他并不扬财露富,而是悭吝无比,“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索要)之。”(《世说新语·俭啬》)
尽管西晋时期士族已经在经济上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因为在政治上尚未达到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地步,所以仍然要受到皇权的制约。险恶的政治环境迫使王戎不得不以明哲保身的态度为人处世,而在他采用的明哲保身的办法中,其中一项就是以吝啬的举动给人以斤斤计较的印象,从而躲过政治麻烦。
嵇康、阮籍等人去世后,王戎旧地重游,睹物思人,并感概说:“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世说新语·伤逝》)此时的王戎已经意识到嵇康、阮籍去世后自己的变化,但这并非他个人的意愿。王戎活到72岁才寿终正寝,为“竹林七贤”中最长寿者。
魏晋时期政局动荡,魏晋士人不仅要在乱世中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更好。治世进、乱世退。魏晋士人本应重走前代文人乱世退隐山林的老路,但是隐退意味着受穷。
魏晋士人把物欲的满足视作了生命的第一需要,他们不想再受那份穷。官位就是待遇,门阀森严的魏晋时代,高官厚禄“厚”得惊人,足以诱倒意志坚强者。于是他们身居官位,既可利用官场的物质条件,充分满足生命的第一需要,又可不问政务,充分享受精神自由的愉悦。
在权力更迭之时,又可因不涉官场倾轧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全身免祸。身在魏阙心在山林,大多数魏晋士人选择了与历代文人迥然不同的大隐之路,而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现象。
2精神 翩翩风度
美学家宗白华曾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那一时期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下这样的景象,很大程度上是《世说新语》编撰者遴选的贡献。
魏晋士人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并不失时机地展示出来。晋简文帝任抚军将军的时候,有一次和桓温一同上朝,两人多次互相谦让,要对方走在前面。桓温最后不得已只好在前,于是一面走一面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帝则回答说:“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世说新语·言语》)“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是《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句子,“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是《诗经·鲁颂·泮水》中的句子,二人引经据典表达互相礼让的态度。
这种对话首先要熟悉经典,特别是《诗经》,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其次要机敏,能快捷地找到适合此情此境的经典语句进行应对。这种对话是一个人文化修养的表现,也是塑造高雅氛围的一种手段。
这种言语上的机敏在魏晋士人的清谈中展露无遗。清谈是魏晋名士相互交流的风气,有些人甚至能借以一举成名。魏晋士人在清谈时要用到装饰物如麈尾、如意、香囊、覆手等,须臾不离身边。特别是麈尾,几乎就是清谈的象征。清谈又被称为“麈谈”,善于清谈的名士则被称为“麈尾之流”。
手挥麈尾、口吐玄言的名士形象是当时士林的风流典范。如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世说新语·容止》),令士人欣羡不已。麈尾在清谈中也有助兴警示的作用。《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乐广曾用麈尾敲击几案的方法来解释“旨不至”,以麈尾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
《世说新语》呈现出两个层面的智慧,前者为理的智慧,属于智力层面,后者为道的智慧,属于体悟层面。魏晋士人尊崇老庄,在道家看来,聪明正是大智慧者所要抛弃的,所以老子说“绝圣弃智”。顾恺之吃甘蔗,先吃甘蔗的末尾。
魏晋士人从“三玄”(《老子》、《庄子》、《周易》)中发展出玄学,成为名士们的精神寄托。《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周易》言“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魏晋人眼中、笔下的山水往往是可亲可爱的。《世说新语·言语》记载,简文说“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顾恺之从会稽回来,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3性命 向死而生
尽管魏晋士人多有着深厚的老庄、玄学、佛学理论修养,能讲一通生死(只不过是气)聚散的大道理,但在本能和情感上他们却又对生命非常珍惜。他们从死者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为自己也将要走向死亡而悲痛欲绝。
据粗略统计,《世说新语》涉及自然死亡内容的30余则故事中有10则与此有关,主要集中在《世说新语·伤逝》中。如第4则王戎丧子,“悲不自胜”,山简“更为之恸”;第6则卫玠死时,“谢鲲哭之,感动路人”;第16则王献之死后,王徽之“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仇恨在消殒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于是人们的着眼点都落到了自然生命的存活与否之上了。第15则谢安死后,其仇人王珣“直前哭,甚恸”。
生命问题是人类最古老的问题之一。中国的先民最初仅把死亡视作一种偶然现象,后来当他们醒悟到“人皆有死”时,便开始到神话中去寻找生命的永恒了。随着秦皇汉武寻求长生之举的屡屡失败和东汉谶纬之学的信誉扫地,东汉文人不得不拂去关于死亡的层层迷雾,再次正视“人生短暂”这个严酷而又显见的事实。如果说由于儒学束缚,东汉文人对死亡表现出的忧伤和无奈还有些难为情的话,随着儒学的衰微和玄学的勃兴,魏晋士人对死亡的悲恸表现则要率真得多了。
魏晋时期人生的惨烈更甚于其他时期,朝不保夕、惶惑恐惧成为普遍的社会心态,人们因此愈加关爱脆弱短暂的生命。王戎宣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这些名士面对死者所表现出的看似失态的凡夫俗子般的恸哭、哀嚎的举动,确是至情至性的。
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魏晋士人非常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再盲目崇尚舍身取义,但这并不意味着魏晋士人变得贪生怕死,在人格与生命发生冲突时,还是有人发出了“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世说新语·言语》)的呼声。
对人生的最大拘系莫过于死亡的威胁和对死亡的担忧,但如果把死亡当作对自然的复归,把死亡看成人生的必然结果,死亡也就不一定意味着痛苦了。夏侯玄在狱中高倡囚犯与法官人格平等,不仅被严刑拷打“初无一言”,而且“临刑东市,颜色不异”(《世说新语·方正》),无为的平静在名士面对死亡时达到了极点。嵇康临刑“神色不变”,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世说新语·雅量》),嵇康弹奏着《广陵散》走上刑场的举动,早已成为人们谈论魏晋风流的话题之一。
《世说新语》把从东汉末年到东晋时期士人们的轶闻趣事搜罗到一起,记叙魏晋士人生活的某些侧面、片段与细节。而生活中的事情,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这是一本可以随意翻翻的书。即便是在面对人生三大难题的诘问时,翻开此书依旧解闷而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