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悲剧之演成



《红楼梦》之被人注意,不自今日始。最初有所谓红学大家之种种索隐附会之谈,这已经失掉了鉴赏文学的本旨。后来有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把那种索隐的观点打倒。用了历史的考据法,换上了写实主义的眼镜,证明了《红楼梦》是作者的自述,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盛衰兴亡之陈迹描写出来。这虽然是一个正确的观点,然而对于《红楼梦》本身的解剖与理解,胡先生还是没有作到。这只是方向的转换,仍不是文学本身的理解与批评。所以胡先生的考证虽比较合理,然究竟是考证工作,与文学批评不可同日而语。他所对付的是红学家的索隐,所以他的问题还是那红学家圈子中的问题,不是文学批评家圈子中的问题。因为我们开始便安心鉴赏《红楼梦》本身的技术,与其中所表现的思想,那些圈子外的问题便不容易发生。圈子外的问题,无论合理与不合理,在我们看来,总是猜谜的工作,总是饱暖生闲事,望风捕影之谈。

近年来注意《红楼梦》的人,方向又转变了。从圈子外转到圈子里。这确是文学批评家的态度。不过据我所见,这些作家们所发表的言论又都只是歌咏赞叹《红楼梦》的描写技术与结构穿插之巧妙,对于其所表现的人生见地与支持本书的思想之主干,却少有谈及。这种工作并非不对,也是分内事。不过我以为这只是咬文嚼字的梢末文章。若纯注意这等东西,其流弊所及便是八股式的文学批评法,与金圣叹批《水浒》批《西厢》,同一无聊而迂腐。而且这一种批评,其实就不是批评,它乃实是一种鉴赏。中国历来没有文学批评,只有文学鉴赏或品题。品诗品文与品茶一样,专品其气味声色风度神韵。品是神秘的,幽默的,所谓会心的微笑,但却不可言诠。所以专注意这方面,结果必是无话可说,只有赞叹叫好。感叹号满纸皆是,却无一确凿的句子或命题。

这种品题法是中国历来言之特别起劲的。我并不反对这种品题工作,而且因为近二十年来人们攻击得太利害。这种学问几乎成了绝响,所以我不忍其沦亡,也曾作文以阐发(即在《再生》二卷六期上发表过的《理解创造与鉴赏》)。在这篇文章里,我说明了理解的直接对象便是作品本身。由此作品本身发见作者的处境,推定作者的心情,指出作者的人生见地。我也说明了创作的全部过程,最后以集文学品题之大成的桐城派为根据而解说鉴赏。所以我并不反对鉴赏或品题。不过叫我论鉴赏可,叫我实际鉴赏也可。惟叫我说鉴赏之所得,却实在有点难为情。我是说不出来的。因为这不是说的东酉。所以我只能说我所可说的。如其能说必须清楚地说之,如不能说必须默然。可说的说出来不必清楚,但默然的却实在难说。人家去说我也不反对,但那可说而却未经人说的。我现在却要说说。



在《红楼梦》,那可说而未经人说的就是那悲剧之演成。这个问题也就是人生见地问题,也就是支持那部名作的思想主干问题。

在中国旧作品中,表现人生见地之复杂与冲突无过《红楼梦》。《水浒》,《金瓶梅》却都非常之单纯。所以《红楼梦》之过人与感人,决不在描写之技术。技术的巧妙是成功作品的应当的本分,这算不得什么。要不然,还值得看么?这是起码的工作。文通字顺当然算不得杰作的所在。脑袋十分空虚,纯仗着摆字眼,玩技巧以取胜,结果只是油滑讨厌,最大的成绩不过是博得本能的一笑而己。

人们喜欢看《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我则喜欢看后四十回。人们若有成见,以为曹雪芹的技术高,我则以为高鹗的见解高,技术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条活龙,铺排的面面俱到,天衣无缝,然后四十回的点睛,却一点成功,顿时首尾活跃起来。我因为喜欢后四十回的点睛,所以随着也把前八十回高抬起来。不然,则前八十回却只是一个大龙身子。呆呆的在那里铺设着。虽然是活,却活得不灵。

前八十回是喜剧,是顶盛;后四十回是悲剧,是衰落。由喜转悲,由盛转衰,又转得天衣无缝,因果相连,俨若理有固然,事有必至,那却是不易。复此,若只注意了喜剧的铺排,而读不到其中的辛酸,那便是未抓住作者的内心,及全书的主干。《红楼梦》第一回说完了缘起以后,随着来了一首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读者若不能把书中的辛酸味解出来,那才是叫作者骂尽天下后世,以为世上无解人了。他那把辛酸泪,只好向天抛洒了。所以《红楼梦》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消遣品,这个开宗明义的辛酸泪,及最后的悲剧,岂不是一贯?然若没有高鹗的点睛,那辛酸泪从何说起?所以全书之有意义,全在高鹗之一点。



悲剧为什么演成?辛酸泪的解说在那里?曰:一在人生见地之冲突,一在兴亡盛衰之无常。这两个意思完全在一二两回里道说明白。我们先说第一个。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雨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撅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乘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为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稽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者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繙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第二回〕

这一套人性的神话之解析,我们不必管它。只是这三种人性,却属事实。仁者秉天地之正气,恶者秉天地之邪气,至于那第三种怪诞不经之人却是正邪夹攻中的结晶品。《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便是这第三种人的基型。《红楼梦》之所以为悲剧,也就是这第三种人的怪僻性格之不被人了解与同情使然。

普通分三种人为善恶与灰色。悲剧之演成常以这三种人的互相攻伐而致成,惟《红楼梦》之悲剧,不是如此。《红楼梦》里边,没有大凶大恶的角色,也没有投机骑墙的灰色人。普通论者多以王熙凤比曹操,这可以说是一个奸雄了。惟在我看起来,却有点冤枉。王熙凤也许是一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悲剧演成之主因却不在王熙凤之奸雄。如果她是奸雄,则贾母,王夫人也是奸雄,或更甚焉。但显然这不近情。何况贾家还不能算是一个乱世,所以我们对于王熙凤的观念却倒是一个治世中之能臣,不是一个乱世中之奸雄,纵然对于贾瑞和尤二姐,处置的有点过分,也只是表示她不肯让人罢了。一个是表示她十分厌恨那种痴心妄想的人,二个是表示她的醋劲之特别大。最足以表示出她不够奸雄的资格的,便是一听查抄的消息立刻晕倒在地。后来竟因心痛而得大病,所以贾母说她小器。这那里是奸雄?再贾母死时,家道衰微,她也是两手扑空,没有办法。比起当年秦氏死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差得多了。经不起大波折,逆境一到,便露本相。这算不得是奸雄。所以王熙凤只是一个洑上水的人,在有依有靠,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可以显赫一气。一旦“树倒猢狲散”,她也就完了。至于宝黛的悲剧,更不关她事,她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关于这一点,以下自然可以明白。悲剧之演成,既然不是善恶之攻伐,然则是由于什么?曰:这是性格之不同,思想之不同,人生见地之不同。在为人上说,都是好人.都是可爱,都有可原谅可同情之处,惟所爱各有不同,而各人性格与思想又各互不了解,各人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说话,不能反躬,不能设身处地,遂至情有未通,而欲亦未遂。悲剧就在这未通未遂上各人饮泣以终。这是最悲惨的结局。在当事人,固然不能无所恨,然在旁观者看来,他们又何所恨?希腊悲剧正与此同。国王因国法而处之于死地。公主因其为情人而犯罪而自杀,其妹因其为兄长而犯罪而自杀。发于情,尽于义,求仁而得仁将何所怨?是谓真正之悲剧。善恶对抗的悲剧是直线的,显然的;这种冲突矛盾所造成的悲剧是曲线的,令人失望的。高鹗能写悲剧已奇了,复写成思想冲突的真正悲剧更奇,《红楼梦》感人之深即在这一点。

性格冲突的真正阵线只有两端:一是聪俊灵秀乖僻邪谬的不经之人,宝玉黛玉属之。一是人情通达温柔敦厚的正人君子,宝钗属之。乖僻不经,曲高和寡,不易被人理解。于是,贾母,王夫人以至上上下下无不看中了薛宝钗,而薛宝钗亦实道中庸而极高明,确有令人可爱之点。这个胜负问题,自然不卜可知。我们且看关于他二人的性格的评论。

(一)关于宝玉的:

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的极确。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曰: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第三回)

这是作书者的总评。再看:

忽见警幻说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吓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兰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

这是以痴情意淫总评他,说明他的事业专向女儿方面打交道,专向女儿身上用工夫。但却与西门庆潘金莲等不同。所以《红楼梦》专写意淫一境界。而《金瓶梅》则不可与此同日而语。

再如: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塌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

这是举例说明他那种怪诞行为,呆傻脾气。其实既不呆也不傻,常人眼中如何看得出?如何能了解他?贾雨村说:“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元之力者,不能知也。”这话实是对极.并不重大。知人岂是易事?

再看他自己的思想与希望:

“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之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这是他的死的哲学。再如:

“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框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第八十二回)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攒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第三十二回)

总之他最讨厌那些仕途经济,读书上进的话。他以为这都是些“禄蠹”。湘云一劝,竟大遭其奚落。可见他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

(二)关于黛玉宝钗的:

他这种思想性格是不易被人了解的,然而他的行为却令人可爱。大观园的女孩子,几乎无人不爱他。与他思想性格不同的薛宝钗也是爱之弥深。黛玉更不容说了,而且能了解他的,与他同性格的,也惟有一林黛玉。所谓同,只是同其怪僻,同其聪明灵秀,至于怪僻的内容,聪明灵秀的所在.自是各有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男女的地位不同。因为男女地位的不同,所以林黛玉的怪僻更不易被人理解,被人同情。在宝玉成了人人皆爱的对象,然而在黛玉却成了宝玉一人的对象,旁人是不大喜欢她的。她的性格,前后一切的评论,都不外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心细,小脾气。所以贾母便不喜欢她,结果也未把她配给宝玉。然而惟独宝玉却是敬重她,爱慕她,把她看的俨若仙子一般,五体投地的倒在她的脚下。至于宝钗虽然也令他爱慕,却未到黛玉那种程度,那就是因为性格的不同。宝钗的性格是:品格端方,容貌美丽,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而且有涵养,通人情,道中庸而极高明。这种人最易被了解被同情,所以上上下下无不爱她。她活脱是一个女中的圣人,站在治家处世的立场上,如何不令人喜欢?如何不是个难得的主妇?所以贾母一眼看中了她,便把她配给了她所最爱的宝玉。但是宝玉却并不十分爱她。她专门作圣人,而宝玉却专门作异端。为人的路向上,先已格格不相入了。贾母只是溺爱.并没有理解,所以结果只是害了他。不但害了他,而且也害了黛玉与宝钗。这便是大悲剧之造成。从这方面说,贾母是罪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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