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教你们了
现在,不管怎么生气,有些话我是坚决不会说的。
比如:我再也不教你们了!
第一年当老师的时候,我是说过的。
那时候学校分重点班和平行班。生源本就不算好,再选拔成立了重点班,平行班的状况可想而知。所以,虽然学校层面称呼很正规,但是民间一律是简单粗暴地喊“好班”和“差班”的。
第一次当班主任,又“摊上”这么一班小捣蛋鬼,那个带班状态,自然是看点多多。
忘了是什么原因,那次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恼火,又委屈,又失望——对孩子们失望,也对自己失望——我抛下一句“我再也不教你们了!”就离开了教室。
突然一片寂静。
我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时,听到身后的教室又喧闹起来了……
学生写了许多长的短的字条和信来央求。
有的一看就出自臭小子之手——丑乎乎的大字写在算术本撕下来的窄条儿上:“老师,对不起!!”“老师,不要走!!!”许多个感叹号,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有的明显是细腻贴心的女孩子手笔——乖乖的小字,秀丽地排满了一整页纸,回忆我们之间的欢笑时光,纸上犹有泪痕。让人看了忍不住也想要落泪。
送这些来的是班长,他是班上责任心最强、最持重的孩子——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同学宽和中不乏管束、提醒。那天并不是他的错。
他在办公室门外先探头望一望,然后轻快地溜进来,走到我桌前。
“咳咳。”他呲着牙,却并不是笑;又闭紧嘴巴,咽一下口水;再叹一口气。一个大男孩儿,被派来哄老师,实在有点儿窘。
“老师——”拖着音,这是在求恳了。
“老师,他们知道错啦……我以后会管他们啦……”他停下来,弯腰侧头察看我的表情:“老师,你不是真的,是不是?”
原来你们知道我不是真的。
原来你们知道我不是真的,却还来哄我。
我忽然又感动,又惭愧。
有个网络词汇叫做“恃靓行凶”。现在想来,我那时的举动,是“恃年轻行凶”吧?
明明知道自己不会离开这班孩子,明明知道这班孩子在乎自己,明明是有所依恃,于是就来胡说八道。
后来教书日久,我决定再也不愚弄学生也不耍弄自己。
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心喜欢当老师,就想办法教好学生,不要乱发脾气;如果你说出这个话,有本事就真的转身走开,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否则,算什么呢?
是小女生对男朋友撒娇:你如果不怎样怎样,我就和你分手吗?
是对学生情感绑架吗?
今天学生可以因为我而不做某事,以后便也有可能因某人而做某事。
难道做不做一件事的标准不是这件事应不应该做和我想不想做——不是理应由个人判断和个人意愿决定吗?
我越来越意识到:因为一个人而做或不做某事,与因为知道一件事应不应该而去做或不去做,有着极大的差别。对孩子们的未来人生,影响殊不相同。
那个场景这些年来在我心里重演过许多次。
我羞愧地想:我那是在给学生示范——遇到问题要通过耍脾气的方式来解决吗?孩子们用单纯的心写下的那些字句,倍增我的羞愧。
等以后我遇到了更多的学生,也有了自己的三个孩子,我便有机会一次又一次知道:
孩子是多么擅长宽容大人的愚蠢,多么乐意原谅大人的错误啊!
毕业聚会的时候,我对我的第一届孩子说:“对不起,那时我一无所知——不会教语文,也不懂得怎么当老师。真对不起那么好的你们!”
当年的孩子、现在的中年人一个个走过来抱紧我,告诉我:“没事的,不要这么想。你已经把最好的自己、全部的自己都给了我们。”
你们就是这样,原谅了我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