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十一) ‖ 《济源文学》2021(113)

小说梗概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彪悍血性。

樱桃河
李星良
第十一章 两场葬礼
太阳已经沉到西山后面,西山在东山留下巨大的背影。远处的鳌背山岩壁一片辉煌。
河谷里的黄昏来得稍早些。
日本兵大队人马返回蛋窝村河滩,眼前是寂静的河谷。
日军口令声响起,人马、武器快速展开,随即进入战斗状态。一些人在河滩紧张地挖战壕,一些人则把石头堆起来,做成掩体。近处的高地上,三挺重机枪对准蛋窝村和附近的山坡扫射。从河谷下游,还不时打来炮弹,从河谷上空飞过,在远处山坡炸响。
日军百来人的强大火力,惊得四周连一只鸟都看不到。但日军武器如同大型交响乐般的齐奏,却没有回应。
枪炮声停止,河谷重归寂静。
日军少佐站在河边,看着士兵们把几十具阵亡士兵尸首一字摆开,一言不发。这里的尸首收拾完,留下一队人马守候,大队人马逆河而上,一路收尸,直到三神庙凹洼下的河段。
日本兵把尸首手脚绑住,用枪穿过绑着的手脚,两人一组,抬着撤走。远处观察的猎人很惊讶,不知道日本人啥时候学到抬死猪的办法。
乔叔带着几个苦力随日本兵大队行动,帮着日本人牵马、挑担子、做饭。日军在黄背角兵分两路时,他在场。他看到,留下的都是穿翻毛皮鞋的军人。穿布鞋的皇协军随着大队日军押着抢来的物资离开。日军有个规矩,烧房、杀人的事儿,一般不让中国人参与。
蛋窝河伏击战发生时,日本兵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距蛋窝河六七里远的铁炉村。太阳已经压山,日军队伍经过一天来回近百里路程的折腾,已显疲惫,大队人马行进缓慢。
行进中的日军队伍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嘶哑失声的喊叫。疾驰而来的白马在一名日军军官面前停下,一名士兵从马背上滚落。日本兵爬起来,一边剁着脚,一边向军官急促哭诉。日军军官吹响哨子,大队人马向后转,火速返回。同时,一队人马抬着一门炮架在铁炉村边,向蛋窝河方向发射炮弹。
多少年后,在当地人记忆中,从天空飞过的炮弹的声音变成了鸟叫。啾啾啾,啾啾啾,然后是一声轰响。
乔叔跟着日军大队人马折回。
大队人马再次返回时,这次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个人。
人马到达四道河村后的空地,日军军官命令停下。皇协军和随队苦力开始在村子周边收集柴禾。一些日本兵开始用白布把尸首一层一层包裹住。
收集好的柴禾堆在一个没有屋顶的房圈内,然后摆上一具具尸首,浇上汽油,开始焚烧。房圈里闪起一团巨大的火球,然后是黑烟,然后是肉体烧焦的臭味。
火堆中突然发出几声惨叫,又很快被火焰的噗噗声掩盖。日军军官站在火堆旁,面色恐怖,无人上前说话。大火烧完,火堆中火红的木炭暗淡下来。乔叔看着房圈中间齐腰粗的椿木房梁被烧成了两截。
几个苦力用锄头把火堆中的白骨刨出来,丢在旁边。几个日本兵把白骨抱起来,放进屋外的石臼,慢慢地捣碎。骨头细碎之后,用手撮起,装入一个白色布袋子。有些大腿骨没有放入碓臼,用绳子捆好,准备行军时带走。
日军做这些事情,却像在田地里干农活,那模样倒是显示出农人的神态。如果不是打仗,他们在日本的农田里大概正是这样工作者,不过碓臼中捣着的可能是稻谷。
日本兵的活动,逐渐为夜幕淹没。四道河宽阔的山谷,寂静无声。远处的山坡传来怪异的鸟叫。
黑暗中,无数的眼光看着四道河的光影。
光影中,日军口令声再次响起。日军人马列成两队,五六个双手抱着白布袋子的日军一步一步从两边肃立的队伍中走过,一起喊着:“归国!归国!”。然后是几声口令,几声号角,纷纷点上火把,日军长蛇阵在噪杂的脚步声中离开四道河村,渐入夜幕。
黄色的衣服,被火把照亮的死寂的面孔,在河谷中蛇形前进的队伍。随着日本兵离去,四道河村房圈中的火堆渐渐熄灭,一切重入黑暗。
这个夜晚,四道河村空无一人。
在黑暗中,有几盏鬼火沿着河谷向上游飘去。伴随这鬼火的跳跃,有嬉笑声,有哭泣声。
这一幕,深深印入乔叔记忆,印入当地百姓内心。有些形象和情节,逐渐与鬼魅形象融合,成为恐怖传说。
高高的鳌背山顶上生成一团浓雾,像一顶白色的帽子。
按照当地人的记忆,鳌背山一带最早居住的女人应该是西王母,住在张凤鸣老家大鼓石村背后的山上。西王母所在华族后代中,有一儿一女,男娃叫伏羲,女娃叫女娲。关于祖先,当地人就知道这么多。
姓侯家的祖先,侯建忠也说不清楚。如果问起,侯建忠只是伸出两只拳头:“五双手、十只拳头”。这就是祖先的历史:大概最早到此地的祖先是五兄弟。邵原在殷商时为召方侯国都邑,东周为畿内之地,召公采邑徙封于此。这是后来的曹西川说的。侯建忠也很惊讶,原来姓侯家是鳌背山的坐地户。
侯建忠站在郭金林尸首前,想起这些旧事,感到姓侯家能从殷商活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自己才三十岁,就经历了清朝、民国,经历了军阀混战,三次大饥荒,如今不是和老豹拼命就是和日本人拼命。要活到古稀之年,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事。
一大早,和尚怀的山坡上,聚集了百十号人。有国民党区公所的代表,有中央军的代表。从黄背角到鳌背山一带的当地人几乎都来了,他们头上顶着白色孝帽,带着锄头、铁锹、斧头、铁锯,他们来埋葬和尚怀之战的亡者。
家在磨石渠的郭金林一家身披重孝,跪在郭金林尸首前哭。家在黄楝树的王山头一家,也是身披重孝,坐在山坡上等待。几个青壮年攀下悬崖,砍下木头,用藤条做成担架,把王山头的尸首吊了上来。一家人迎上去,哭成一团。
侯建忠走过来拉起王山头屋里人,劝说着:“兵荒马乱,黄楝树离维持区不远,不要回去了,就在和尚怀找个地方埋了算了!”王山头家人也同意。张冠银张仙儿就在旁边,当场瞅个了地方。乡亲们七手八脚,把带来的木板钉成棺材,将王山头入殓,把棺木放入坟墓,培上新土。
郭金林的尸首还挺在他扑倒的地方,身上盖着当地人织的粗布床单。张仙儿看了周边地形,说他死的地方挺好,就原地掩埋好了。乡亲们订好棺木,给郭金林换了衣服,放进棺材,叮叮当当封上盖子,塞到路边的石龛下,用石头垒上。一家人在石龛前磕头,烧纸,哭得拉不起来。
侯建忠带领乡亲上前祭拜:“金林兄弟,张仙儿说这个地方好,就把您安在这儿吧!过往的的人,都是乡里乡亲,你不要作闹人家!”
侯建忠这个话有说头。金林坟毕竟在路边,后来人过路的人会害怕。侯建忠这时候告诫郭金林的魂灵,要他尽管安心离去,不要在扑倒的地方不走。侯建忠这个话果然有用,此话传开,后来多年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奇怪事情。这块地方从此就叫金林坟。
翟良超也来了,握着区公所代表和中央军代表的手,说些安慰的话。见到侯建忠,嘴里喃喃地埋怨:“高营长咋不听你们的话呢?打不过就跑呗!”上百个士兵尸体,分成几堆儿,埋在几个大坑里。中央军和区公所的头头讲了话,放了几排枪,就走了。
一直到日头偏西,亡者才入土完毕。
侯建忠几个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吧嗒吧嗒”一袋烟挨着一袋烟,也不说话,也不说走。
远处走来一个年轻娃,走近侯建忠叫了声“侯叔!”。
侯建忠回头看,原来是升娃,大为吃惊。昨天天快黑,听说升娃翻山回小沟背找娘去了。这一大早,又跑来了。
侯建忠问:“升娃儿,你咋来了?”
升娃:“我妈听说这里埋人哩,叫我来看看。你们昨天打日本人看见小红叔没有?”升娃一家几年前从县城边上逃到山里来,与山里人不一样,不叫娘,叫妈。
侯建忠:“哪个小红叔?没见呢!你们认识?”
升娃:“他跟着日本兵大队,挑东西做饭哩!”
侯建忠:“人可是没见哩!河滩死那几十个人,倒像没这个人!”
升娃:“乔叔是邵原人。我在邵原兵营里多亏他照顾,他可是个好人哩!”
侯建堂:“日本人上山,队伍里挑东西那个,应该是你小红叔!”
升娃没有打听到乔叔音信,眼里涌出泪水。
侯建忠安慰到:“昨天我们从后河打到蛋窝河,死哩人都是穿黄衣服翻毛皮鞋日本人。没见他在河滩,应该没事儿。兴许昨天跟着日本兵大队回邵原了。回去吧,告诉你妈,这里事情办完了!叫她多保重身体!”
侯建忠从背袋里取出一块馍馍递给升娃:“吃吧!从小沟背来,路不近呢!”
升娃推辞了一下,就接住馍馍,咬了一口,抬头说:“侯叔,我走了!”
侯建忠:“中!快回去吧,别让娘牵挂!嗨!你长大了娶媳妇儿,生个娃,可要让他好好读书啊!看咱这山上人成天过得啥日子!”
升娃点点头,扭身离去,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未完待续

END

作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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