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大柳树(辽河)(赵荣卿)
赵荣卿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山村,在辽西山区,这样的小村子就像大山的沟壑一样多,可是村东头那棵大柳树,却是别的村子少有的。
那棵树长在河套边上,叫它大柳树,是因为这棵树的树干粗得要四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把它围起来。打我记事时,那树干里面就是空的,朝西边裂开一个口子,连大人都能很轻松地钻进钻出,三四个小孩儿在里面玩耍也绰绰有余。从树根到树梢,就靠这根空心的主干支撑着。树上的枝杈错落着向四下散开,一到夏天,垂下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枝条,能把地面遮出一块比农家院子还大的树荫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撑在村口。
上小学的时候,我问我姥爷,这棵大柳树有多少年了,姥爷告诉我,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这棵树就这样大了,只是没有那个树洞。姥爷那年六十多岁,按他说的推算,这棵树的树龄就应该超过一百年了。
大树旁边的关帝庙,村里人都叫大庙,还是有些规模的。一座红墙黛瓦的尖顶房屋建在庙台上,朝南开了一个门,门两边各开了一个圆形的小窗户,庙里有两尊泥塑的神像,似真人大小,一坐一立,手捋长须端坐的是关公,手持青龙郾月刀的是周仓。庙台长方形,有二尺多高,六七米见方,台下对着庙门的地方有一座一人来高的石幢,也不知道是什么风俗,逢年过节,就有村里人在那里烧纸钱,想必是烧给关老爷的吧。庙台的东侧,是一座两根石柱一根木梁结构的石门,正中悬挂着一口大铁钟。那时,大柳树和关帝庙是村子的一个标志。是先有庙还是先有树,我问过村里的一些老人,可谁也说不清楚。那口大铁钟上有铭文,记载着铸钟修庙的时间和捐钱人的名字,看时间是民国初年,看姓氏应该是村里老一辈的人。从修庙的时间和树龄作个简单推断,应该是先有大柳树后有关帝庙,不管怎样,这大柳树和关帝庙都承载着小村子的历史,见证着小村子的生活。
小的时候,我家就住在离大柳树不远的地方,树洞、庙台、大钟是玩耍的最好去处。
春天来了,嫩绿色的柳枝随风摇摆,柳絮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我和小伙伴儿们爬到树上,折下几枝柳条,做成柳哨,在嘴里吹出各种声音。用春天的柳枝做柳哨,村里的男孩子几乎没有不会的。柳条要选没有分杈的嫩枝,粗细要均匀,没有疤痕,用小刀截成小段,然后用手使劲儿揉拧柳条,直到表皮和里面的木芯松动了,就把木芯慢慢地抽出来,剩下管状的树皮,再用小刀把树皮的两头切齐,把一头捏扁,在离顶端三至五毫米的地方,用小刀轻轻刮掉绿色的表皮,露出嫩黄色的一层里皮,一只柳哨就做成了。柳哨发出的声音,与柳哨的粗细长短有直接关系。短而细的声音尖厉,短而粗的声音厚重,长而粗的声音低沉,长而细的声音悠扬。但长短粗细也是有极限的,超出极限也吹不出声音来。因为这个特点,我们一般都做好几只,揣在衣兜里,有时几个人拿出同样长度的吹个合奏,有时用不同长短粗细的吹成交响曲,也有时把几只柳哨含在嘴里,同时吹出不同的声音来。这时候,夜晚玩藏猫猫、捉特务,也以柳哨声音为号,吹出的声音粗细长短事先都有约定,是一伙儿的会吹出同一个声音。柳哨没有音调,只有一个音阶,吹不出歌曲来,但却是村里孩子们演奏春天的乐器。
炎热的夏天,烈日高照,大柳树下却是清凉的。那时,河套里涨满了水,知了在树上唱着歌,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到这里纳凉。树荫下,庙台上,下象棋的长辈、做针线活的大妈、嘻笑打闹的孩子、卖香瓜的小贩,都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享受着大柳树带来的夏日时光。
秋天,大柳树渐渐地褪掉了头上的绿色,金黄的柳枝扯着暗绿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柳枝不得不看着叶子飘落下去,就像母亲看着长大的孩子远行,难舍难分。这时候的小伙伴儿全然不理会大柳树的心情,不是在树洞里抓水牛子,就是把柳树下庙台上当战场,把一根长长的高粱杆当马骑,手里挥舞着一根短的当兵器,模仿古代骑兵,马上挥戈,短兵相接。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抢一根高粱杆,争抢时那根高粱杆儿劈了,被他从我手里抽出,裂开的秫秸把我右手的无名指割得露出了骨头,哭咧咧地捂着手跑回了家。母亲心疼地给我上了点儿药,用布条包了一下,我又跑到大柳树底下继续作战。后来,伤口长上了,但在手指的第二个关节处留下了一道疤痕,里面有一个硬结,到现在,用手揉一下还有木夯夯的感觉。
冬天到了,大柳树变得光秃秃的,孤独的树干和稀疏的枝条无奈地伸向天空,一阵寒风吹来,树洞发出的回响和枝条互相碰撞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叫人不寒而栗;裂开的树洞黑黝黝的,也让人有一种恐惧感。然而一场大雪过后,却别有一番景致,树干和粗枝的皱褶里好像镶上了白银,没有披上银装的柔枝泛出一片淡黄,朔风吹过,片片银屑飘洒,条条金蛇狂舞,连同关帝庙的红墙黛瓦一起,构成了一幅天上的美景。就连那裂开大嘴的树洞,也有一串串小脚印欢快地从庙台延伸到里面。雪后的柳树下和平坦的庙台上,也是鸟儿觅食的地方,因为有人把积雪踏化了。这时,找一根小木棍,栓上一根绳子,把木棍支在倒扣的草筛子沿上,在筛子下面撒上谷瘪子,手牵着绳子躲在树后,见鸟儿进入筛子,迅速拉动绳子,鸟儿就被罩在筛子里。如果是除夕夜或是正月十五天降大雪,大柳树下就是另外一种气氛了。天上雪花飞舞,大树尽披银装,铁钟幽沉震响,石幢香烟缭绕,村民们把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祈盼寄托在这里。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动乱的年代开始了。这年夏天的一个雷雨天,一个霹雳把大柳树的树冠削掉了,只剩下了树洞和树根。当时有老一辈的人说,有一条犯了天条的大蛇躲在了树上,玉皇大帝下旨让雷公劈的。这也许是给大柳树让雷劈了找个理由,其实那是一种自然界的正常现象。也是祸不单行,这年的秋天,村里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带着锹镐钢钎撬杠之类,先是砸碎了庙里的泥塑關公和周仓,接着把大庙也扒掉了。后来,残留的大柳树又冒出几根新枝,却没有成荫,渐渐地就死掉了,树桩树根都叫附近的村民刨了当柴火烧了。扒庙时庙台剩下的许多条石,不知道被谁抬走了,那口大铁钟也不知去向。再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小村子。三年后探亲时,长着大柳树和盖有大庙的地方被村里人盖了房子,圈上了院墙,大柳树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