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龙:殷小姐为啥不选择“狗带”

这里的“狗带”,是一个网络词儿,即中式英语go die(去死)的土法音译。尽管没多少技术含量,却一度颇为流行,尤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又多少带点儿伪摇滚精神的文艺青年们,在向主流价值观挑战或矫情地自我解嘲时,很喜欢以“我选择狗带”来收煞。

不过,网络词儿的生命周期,大抵比“九秋霜后菊”“三月尽头花”长不到哪里去:想那“喜大普奔”“累觉不爱”“不明觉厉”争荣夸耀的光景,仿佛就在昨日,“狗带”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就被“吃瓜”“蓝瘦”“香菇”掐了尖儿,可惜这帮小浪蹄子没能兴头几天,也沦为“死鱼眼”了。这正是:网民最是薄情种,露水夫妻不到头。

好在古典文学研究的语汇总是抱残守缺的。既然跟不上这帮丫头子的小碎步,所幸踱起方步来,慢悠悠一路拾将去,拣几片残叶,隔着日影照照,鼻尖儿过处,说不定还能嗅出些许过季的余味儿来。如此,这里用“狗带”,不是追新,倒是述旧了。

明刊《西游记传》

那殷小姐又是何许人?说起来大大的有名,她乃是殷开山之女,陈光蕊之妻,江流儿之母——殷温娇——“江流儿”故事(或言“唐僧出世”故事。该故事情节深入人心,恕小的不在这里赘言了)的第一女主人公是也。

说话的,你这就不对了,她既是“陈光蕊之妻”“江流儿之母”,分明不是姑娘了,如何当得起“小姐”二字呢?好歹也该称呼“殷氏”啊!看官有所不知了,小说中原是这样叫法的。况且,学界也有先例,想那美利坚国华盛顿大学的伊沛霞教授撰《内闱:宋代妇女的婚姻与生活》时,在“习用语的说明”中即有交代,将某“氏”译为“Miss”(司马光的妻子就是Miss.Chang),可见不是小的杜撰、妄言了。

清《升平宝筏·女儿国》戏画

说话的,你又差了。那殷小姐既是女主人公,好端端怎叫她“狗带”呢?看官又不知了,不是小的叫她“狗带”,是《西游释厄传》的编撰者朱鼎臣叫她“狗带”的!

话说那“江流儿”故事成型于宋元,标志是宋元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简称南戏),至迟在元明之际已进入“西游”故事系统,标志是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简称杨本杂剧)。小说系统中,在世德堂本、李评本这些“繁本”里找不到这段插曲。杨致和编本《西游记传》(简称杨本)中才有了该故事,只是比微博多十余字的小文,敷衍潦草,逻辑牵强。朱鼎臣编《西游释厄传》(简称朱本)则委曲曼长地敷演开来。杨本中殷小姐原是不死的,朱本里才在大团圆结局后补上一刀:“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清代《西游证道书》收入此段,逐渐通行起来。殷小姐“狗带”的结局,在小说系统中,算是坐实了。

清内府本《江流记》

说到此处,想来该有王玉辉一流的看官,仰天大笑:“狗带的好!狗带的好!”但转念又想:“咋不早狗带呢?那陈光蕊被推下船时,伊就该狗带呀!”

这是老秀才不懂文章之法了。虽说古典叙事无一脱得了“语必关风”的魔咒。但伦理诉求总是要俯就于叙事诉求的——讲故事永远是第一位的。那陈光蕊堕水之时,殷小姐本也是要殉节的,所谓“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只是,不必说话的“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她也是“狗带”不成的:男一号江流儿还没登场,伊就狗带,后面的四十集,全部插广告吗?江流儿不出场,取经故事里一众角色亮不了相,各种带条子来的演员安插不进去,怎么向导演、制片人交代?想白云大妈的名言:我钱都收啦!

相比之下,戏曲就没有小说这一股子陈腐的“卫道”气。目前可见的唯一个案,是清宫连台本戏《昇平宝筏》,该剧甲集第廿二出“撇子贞名似水清”,演殷小姐撇子之后,也投水自尽。当然,本剧主要编创者张照也没有多道学,让殷小姐狗带,实是无奈之举。

《昇平宝筏》

这段剧情,本是从清代阙名《江流记》传奇(简称“清江流”)中截出来的(见郭英德先生《明清传奇综录》著录)。原剧殷小姐不“狗带”。但到了《昇平宝筏》里,要以江流儿事迹为主线,殷小姐不“狗带”,就得再敷演好几集副线戏。虽说宫廷演剧不必考虑多少经济成本问题,那银子花的也得跟“淌海水似的”。但《昇平宝筏》容量巨大,240出真撒开膀子演起来,耗力耗时,所谓“一旬演出《西游记》,完了《昇平宝筏》筵。”(柳得恭《滦阳录》卷二)哪有许多时间给枝蔓情节?只好删繁就简,让角色直接“狗带”,演员领钱走人,赶趁别组戏份去也。后面一干龙套也不必登场,还省下好几顿盒饭哩!

《唐三藏西游释厄传·西游记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至于其他戏本,大抵是给殷小姐留下一条命的。杨本杂剧以大团圆结尾,所谓“陈光蕊全家封赠,唐三藏西天取经”,没有酸腐的“獭尾”;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只有两回残折,“诸侯饯别”一折中,唐长老登场自报家门,交代前情,丝毫未吐露殷小姐“狗带”的信息;杂剧南戏今唯存残曲38支(见钱南扬先生《宋元戏文辑佚》),殷小姐是否“狗带”不可确知。但从后来因袭者的处理情况看,没有“乃伊组特”的道德冲动——南戏残曲基本都被“清江流”继承(见该剧第四、九、十三出),又整合杨本杂剧(见该剧第七、十出),结尾留命一条。可知戏曲文本系统中,殷小姐不选择“狗带”,是有悠久传统的。

说话的,如此看来,那剧作家倒比小说家开明了?这也未必,不过是曲文因袭,剧情迁延罢了。换句话说,是中国古典戏曲基于“曲”本位机制的艺术传承形态救了殷小姐一命。

程砚秋《锁麟囊》剧照

如此大恩,舞台上的殷小姐本该扯开嗓子唱一段《感恩的心》的。可惜南戏残缺,杨本杂剧卷一第四出【梅花酒】、【收江南】等曲文辞干瘪,没有抒情,“清江流”第十八出“母子夫妻一旦欢”【金莲子】等四支曲为同唱,意在称颂,不够真诚。笔者不揣冒昧,借程派名剧《锁麟囊》“团圆”一场的【流水】板,窜改后半部分,全作这篇胡诌小文的收场诗吧(请诸位自行脑补迟小秋女士梳大头、点翠头面、团花红帔的舞台形象):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稗官虽写奴上吊,戏文留我命一条。非是曲家心肠好,叙事成规问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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