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新年悬旧照》 孙犁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照相的。中学读书时,同学同乡,每年送往迎来,总是要摄影留念。都是到照相馆去照,郑重其事,题字保存。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一到村庄,对于学生,特别注意。凡是留有学生头,穿西式裤的人,见到就杀。于是保留了学生形象的相片,也就成了危险品。我参加了抗日,保存在家里的照片,我的妻,就都放进灶火膛里把它烧了。
我岳父家有一张我的照片,因为岳父去世,家里都是妇孺,没人知道外面的事,没有从墙上摘下来。叫日本鬼子看到,非要找相片上的人不可;家里找不到,在街上遇到一个和我容貌相仿的青年,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半死,经村里人左说右说,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刚刚到家,妻对我讲的一段使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你在外头,我们想你。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在家里不能呆,不管到哪里去飞吧!”
1981年编辑文集,苦于没有早期的照片,李湘洲同志提供了他在1946年给我照的一张。当时,我从延安回到冀中,在蠡县下乡体验生活,是在蠡县县委机关院里照的。我戴的毡帽系延安发给。棉袄则是到家以后,妻为我赶制的。当时经过八年战争,家中又无劳力,家用已经很是匮乏,这件棉袄,是她用我当小学教员时所穿的一件大夹袄改制而成。里面的衬衣,则是我路过张家口时,邓康同志从小市上给我买的。时值严冬,我穿上这件新做的棉衣,觉得很暖和,和家人也算是团聚一起了。
晚年见此照相,心里有很多感触,就像在冬季见到了春草春花一样。这并非草木可贵,而是时不再来。妻亡故已有十年,今观此照,还隐约可以看见她的针线,她在深夜小油灯下,为我缝制冬装的辛劳情景。这不能不使我回忆起入侵敌寇的残暴,以及我们这一代人所度过的艰难岁月。
孙犁在总结文学创作经验时说:“在中国,写小说常常是青年时代的事”,散文、杂文则“是一种老年人的文体”,“青年人爱好文学,老年人爱好哲学”(《澹定集·答吴泰昌问》)。这番话颇为深刻,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爱好散文的读者不宜轻易放过。
青年时期精力充沛,富于想像,愿意在艺术虚构和结撰篇章上花费大量功夫。人老了,精力远逊从前,开拓新的生活领域也有所不便,但阅历既多,感受更深,诸凡世事沧桑、人生坎坷等各种生活片断,经过睿智的思考和感情的过滤,也会从胸臆间汩汩流出,化作一篇篇优美的散文,《新年悬旧照》就不失为这样一篇典范之作。
千万不要以为《新年悬旧照》篇幅不长,情节不复杂,用不着细细阅读和咀嚼。恰恰相反,它篇幅短小而包蕴深厚,抒发自然而曲折有致,正体现了作者炉火纯青般的艺术功力。“照片”在今日已走入千家万户,没啥希罕了,可是在几十年前的旧中国却大不一样,文章开头提到每年送往迎来时,总是要到照相馆去拍照,可见“照相”之难能可贵,拍好以后就“郑重其事,题字保存”,可见作者之珍惜有加。接着文笔陡转,引出了亲友因“照片”而险遭不测等情节,虽然着墨不多,而敌寇的凶险残暴已呼之欲出。稍后,作者引述了妻子的一番话对悲惨的往昔作了归纳,这番话不故作高深,不刻意形容,可是请你仔细想想:世上竟有以“不敢想”来寄托对亲人的“想念”,这是何等惊心动魄!面对我国广大农村妇女(从作者的妻子到《荷花淀》等小说中的水生嫂)善良纯洁的心灵,你难道不会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散文后半部分转入妻子为自己缝制棉袄的由来和经过,行文仍然一以贯之,有抒发却不事夸张,有叙述却不作铺陈,枝叶不多而精髓全出。作者最后感叹道:“晚年见此照相,心里有很多感触,就像在冬季见到了春草春花一样。这并非草木可贵,而是时不再来。”这里引用了“春草春花”之喻,看似信手拈来,其实正是平中见奇,寓有无限感慨。“春草春花”自然是习见之物,对于广大“花季”青少年来说,更是不足为奇,可是对于老年——步入“冬季”的人来说,却是往事如烟,青春不再,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法重续旧情了。
总之,“年”是“新年”,“照”却是“旧照”,睹物思人、忆旧,几十年的聚散离合、动乱沧桑全都凝聚在这张照片上头了。